陈丹青纽约曼哈顿工作室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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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的记忆部分有时象团模糊的线条,整理不清。在我的那团乱麻里,我却能清晰地理出十七、八年前我第一次访陈丹青的情景。

那是在一九八一年的一月隆冬,听说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班毕业创作展在杭州展出,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就在那里。以前我己从各种报刊杂志上看到过一些关于"西藏组画"文章和印刷品,它们的感染力激发起我类虔诚的艺术青年要亲眼目睹原作的欲望。 我和画友樊天华、高学民相约专程从上海去杭州观摩画展。 白天的票不好买,我们就坐夜车出发。由于全是二十出头的楞头青,我们没有把时间算准,结果冲到美院展厅门口才知道周日不开门,不但没遇到陈丹青,连他画的 影子也没有看到。既然这样我们就只能在杭州先玩一玩。 我们从南山路出发,痛痛快快地爬上了银装素裹的灵隐寺,观赏了被簿冰履盖的柳廊闻莺。第二天一早我们如愿以尝看到了画展 。浙江美院的展厅并不大,陈丹青的画就更小了,由于看他画的人太多,我只能把眼光从人们的头缝里插进去。那一幅幅小小的画面在散发着强烈的能量,它带有磁 性,能把观众从别处吸引过来。组画展现出我从未见过的西藏人的生活情景和象米勒又非米勒般的异国情调。画面上朴实而极其生活化的人物造型, 平稳内敛但又富于激情的色彩语言使我在欣赏之后就是惊叹,惊叹之后就是享受。直到下午展览馆关门时我才意识到我们这次特殊的访问将要结束了。事实上我第一 次见到的并不是陈丹青本人,而是他那套曾震撼过当时整个中国美术界的"西藏组画"。在当时非常封闭的年代,这样的展览真算是难能可贵的极品。

有趣的是,十七年后,在远离杭州十万八千里的地球另一端的纽约市,在纽约市曼哈顿时代广场附近的一幢普通的大楼里,我又见到陈丹青的另一套组画,而且还与他本人在画室里面对面的交谈。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 E大潮席卷全球,我对神奇的国际互联网也着迷。我感到这种新科技对艺术家来说真是传来了一个大福音,我可以把作品的照片放进小小的电脑 里通过电话线或光缆把它们传送到世界各个角落,让想看的人能在自己的电脑莹屏上观赏艺术世界,这是传统的画廊和博物馆所不具备的功能。于是我放下手中正开 着的花布设计公司,专心学习电脑国际互联网设计,一年后我就在纽约曼哈顿注册了当地华人第一家专业美术网站"中华艺网 eChinaArt.com" (前称"亚洲艺术博览",一九九年被CNN介绍过), 为了集中在电脑上展示中国艺术家的作品,我必须、走访艺术家,收集他们的代表作品。我的计划是先从旅美中国艺术家开始然后去中国各大省市及艺术院校收集资料 上网展出。我从朋友那里得到了陈丹青的电话号码,并去电请求对他进行一次采访,电话那头的陈丹青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约 定于九九年六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半在他的画室见面,巧的是他的画室和我的办公室都在时代广场区,我在四十街110号,他在四十一街230号。我们离得很近, 步行五分钟足矣。我们地处纽约市客运总站、时代广场、和时装中心的结合处,这里的人和车永远在不停地流动。我边朝第八大道方边走边欣赏周围匆匆而过的各种 肤色的人流,他们身着各色服装,手中大提小携把那条"时装街"( 第7大道)装点得象一幅忽隐忽现,可以移动的大广告。一会儿230号就到了,上楼后我轻轻地按了一下02号房间的门铃, 门被一位身材比我想象得要高许多(我想象中陈丹青的身材与列宾相仿),身穿毕挺黑色高领唐装的中青年男子打开。他短发大眼,目光炯炯如雕像般地看着我这位 从末见过面的来宾。这就是陈丹青给我的初次印象。

听我简单地介绍过来意,陈丹青很友善地鼓励我 "为艺术家们做了一件大事" 。 随后他热情地向我展示了自己这几年的一组新作"静物"系列,又是一套与"西藏组画"尺寸相仿的小油画。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是在画的主人陪同下独自欣赏着陈丹青的那些在当时可算得上是青春处子的宝贝们。十多幅新作都是他九六年到九九年期间的作品,全部是对中西画册 和字贴的写生。这下子把我给看傻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越过从激动人心的"西藏组画" 到平静如水的"静物组画" 之间所产生的巨大的视觉鸿沟。楞了数秒后我定神再看画 : 灰稳的调子,平平的画面,没有表情的笔触让我怎么也找不到 画家当年在 " 西藏组画 " 里所蕴藏的激情。是他老了? 想到此我斜视了一眼画的主人,他仍然容光唤发,绝对不老。 于是我静下心来又一次细览这群画,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视线被画牵着走,有一种十多分钟前在第七大道上的感觉,是一种对时空忽隐忽幻的感受。这种感觉我第一次是在"马蒂斯回顾展"上观看他的"窗"(Window) 时所体会到的。马蒂斯的这幅画向我展示了一栓大开着的窗,也向我提供了从这栓窗飞向另外一亇世界的机 会。 这是在描绘空间中的空间 : 我先走进马蒂斯的画面里的窗旁,然后又去闻窗外的席席海风。现在看到陈丹青的"静物组画",我又有要到画里走动,进去寻找八大山人和郑板桥的冲动。所不同 的是陈丹青的静物把马蒂斯的空间 + 空间发挥到了空间 + 空间 + 時间的状态。这套"静物组画" 的时空感不仅仅靠画笔对细节的直观描绘,而是结合巧妙的构思把观众的视野由一个境界引到又一个境界时所产生的多种层次的思维重复,这种意识上和心理上的空间深度可以超越视觉上的空间效果。

为了表示对我们网站的支持,陈丹青把他新完成的油画系列"静物组画"中有代表意义的十多幅作品的照片提供给我扫描上网展出。整个会面只有三十来分钟,由于双方是第一次见面,没能有太 深入的交谈,但他的新作和画家本人的真诚、挚着和对新事物的热情支持给由下了我深刻的印象。

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们"中华艺网"和耶鲁大学雅礼学会共同在纽约艺术家张宏图的画室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访谈会,邀请部分纽约艺术家来谈各自创作的体会。出席的艺术家有陈丹青、张宏图、田挥、张富荣、周豹健、我、耶鲁大学雅礼学会的代表雪莉 . 司徒宁和王芳。在访谈会上,我又一次见到陈丹青和他"静物组画" 。

这是 我隔了一百多天后又一次看陈丹青的"静物组画",这时我主要的感觉是画面现实时空和虚拟时空之间的巧妙处理。毕加索把人眼正面看不见的模特儿的另外半边脸解放出来 同时放在平面的画布上而被冠以"四维空间",而陈丹青写生(三维空间)中的写生(他人作品里的另一个空间 ) 似有异曲同工之处。陈丹青在那次会议上是全部用 英语发言的,他的英语非常流利,比想象的要好很多。他提到了自己新作品的创作思路,总而言之就是怀着一个对客观物体的观察,认识; 再观察和再认识的方式去进行的。 听上去我觉得现在的陈丹青更多的是通过对物象的充分观察去思考,去联系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再借用绘画语言来把这亇世界表现出来。会上我们还讨论到了"社会 主义现实主义" 的情节,记得陈丹青很直率地表示他在出国前的画就可以被称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因为任何人的社会活动(如绘画) 都不能离开生存背景,并戏问众人是否知道有没有"资本主义现实主义" 画派的称法 ?

由于当天有人要去陈丹青家修水管,他只能中途早退访谈会,所以我对"静物组画"的发言他也没有听到。我主要是针对陈丹青的新旧两套组画发表一点自己的观感,大意如下: 我认为陈丹青的新组画与以前的西藏组画相比是有所突破的。主要是二亇方面:一是细节取胜,二是意境。"细节取胜"论是一个很宏观的论点,可以用在所有的领域。竞争靠布局,取胜靠细节是一条普遍的真理。我说的强调"细节"并不是用画笔去死抠局部,把对象画得与真的一模一样。那种一味对细部的工笔刻划会把话说尽,向观众提供了一个假的真实感。我认为陈丹青 在 "静物组画" 中的细节描述甚至超过了他青年时期的"西藏组画"(我的广义细节概念不在乎一小块笔触,一小块质感或一小块颜色的处理) 。为什么?它首先胜 出的是有更为丰富和精湛的艺术语言。一般来说(如许多文学作品)越为优雅的语言或境界越难被立即领悟。"西藏组画" 表达出了画家的激情,画面所倾泻出来的 是陈丹青通过一段不长时间的西藏生活所捕获到的对那亇彻底漠生世界的全新的印象和幻想。这是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反映,它把几乎是原始社会的大西藏的能量通过 画家的高超的现实主义描绘技法把作品推献到处于启蒙阶段的中国新油画艺术舞台上。这个背景加上"西藏组画" 本身在油画艺术表现手法上的昧力造成了中国八十年 代初的文化震撼。它的冲击力尤如同时期陈凯哥,张艺谋的成名作"黄土地" 般的强烈。这种振奋人心的场面给被压抑多年的绘画和电影艺术倾注了一股超级能量,给人一种久旱逢雨、枯木逢春的感受。 在这种特环境下所产生的特殊的效果在人们的印象中是那么神圣,那么高不可越。

而"静物组画"的出身背景就不如"西藏组画"那样与历史巨变的契机那么有缘份了。它出生于"发达的资本主义"期间1990年代的美国纽约,在那里,任何成功的艺术家都只有"五分钟的表演时间"。陈丹青身处于一个与自已的母文化和生活环境全然不同的社会,这种异地文化必然对他的作品带来影响。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以期待看 "西藏组画"般轰动效应的心情来看"静物组画",起初并不太兴奋,因为画面并没有那种令人神往的"巴比松式的"造型和强烈张扬的高原色彩,就连笔触都是那么儒弱,平稳甚至中庸。然而,当慢慢地品味后,我发现这些画平中有奇,淡中有味,有一种清香的,略带些苦的味。作者长期的艺术探索和修炼造就出他那超越时空的想象力及平静的、内敛的表现技法。陈丹青用绘画这种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来传递一亇信息 : 人们永远都在寻找一块自己心灵深处最舒适的乐土。如果把"西藏组画"此作红葡萄酒,我觉得"静物组画"更象一杯浓纯的绿茶。

"静物组画"能带着读者进入画面然后再穿透画面,它可以领着人们的思维转动,从画里看画,从景里看景,从今天看过去,从东方看西方。

我认为这就是意境。看过这些画后我问了自己一亇问题:"我在看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有些特别的细节处理在"西藏组画"里我找不到,如从所有的画面上我都看到一种平心静气的矛盾心里。我很想问陈丹青一句"在画这批画时你真正看到的是什么?", 可惜他已回家修水管了。

讨论会开到天黑才结束,送走耶鲁的客人,我驾车由布鲁克林区朝皇后区行驶,在快要转入278号高速公路前正好经过徐冰的画室,这使我立刻想起2亇月前在这里 对他的采访。那次采访最使我感到惊讶的不是他巧取MOMA,豪夺麦克阿瑟奖的傲人战绩,而是徐冰在对自己的作品构思、准备、制作,推广等每个环节上都胜人一筹的细节处理 : 大到一堵墙,小到一片纸,一张幻灯片都不放过。 回家的高速公路上很塞车,我的大脑也随着对面高速公路上汽车射来的强光灯般一闪一晃地跳跃性思维着,象放幻灯一样闪现出十七年前挂在浙江美院墙上的"西藏组画"和一亇多小时前在张宏图画室里平摆着的"静物组画"。尤其是"郑板桥和王原祁"那幅画上的"家书"二亇大字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好象这个世界上所有平凡的家书都与它有关,不论是张之洞写给他儿子的,傅雷写给傅聪的,还是我老爸写给我的家书 ......

家书通常是长辈向后辈传授人生经验和生活哲理的处方,它是继承人类文化和思想的一亇重要部分。有的家书在当时看来并不太重要,但时隔多年后重读却倍感珍贵。艺术也同样,有些作品在某种的环境里有些人读不出它的原味,但明天或后天再去看它们就会感到精彩无限。

喻干,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九日于纽约家中

 

 
那一幅幅小小的画面在散发着强烈的能量,它带有磁性,能把观众从别处吸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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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组画"能带着读者进入画面然后再穿透画面,它可以领着人们的思维转动,从画里看画,从景里看景,从今天看过去,从东方看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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