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撞见吴国忠之后一星期，有位保险经纪人陈建军周末在自家后院烤肉请客，遍下请柬，周强说起吴国忠，陈建军连说叫他一起来。

周强、赵玉敏到陈建军家时，大多数客人已到了，陈建军夫妇和自愿帮忙的几个朋友正在把腌好的鸡腿、鸡翅膀、鸡胸、猪扒和意大利香肠、热狗等往院子里搬，又提出几袋新鲜玉米。烤炉的炭火已经烧红，准备烤肉了。

陈建军太太郑蓉蓉满面笑容，招呼客人喝啤酒，吃花生米、马铃薯片，又吆喝陈建军： “ 先烤鸡腿，等会儿王岚岚还带牛肉来。 ”

先到的客人有原来认识的，也有刚刚才见面的。第一次见面的无非都是那几句客套话：什么时候来美国的？在什么地方工作？住哪儿？有一两位做地产生意的，拿了一堆名片，逢人就送一张。

来客中有一位经常在当地中文报纸上写评论文章的姚常德，五十多岁，矮胖身材，对众人爱理不理的，只和太太欧阳丽在主人的客厅里看看字画、家庭照片，后来到院子里坐下，拿了杯汽水喝，先是谈几句时事，跟着就开讲中美文化不同，凡说到美国就赞，一讲起中国就贬。众人听了不是味道，有人委婉地说，文化之间的不同，不好讲得太极端，其实都有好有不好，彼此彼此。姚常德见有人反驳，越发来了精神，越说越起劲，别人驳了的，他一定要辩；别人没驳的，他也自己找个反面观点，然后大发议论，说这观点怎么不对。众人都开始有点儿烦。

恰在此时，吴国忠到了。周强迎上前去，问： “ 太太没来？ ” 吴国忠说： “ 临时有点儿事，来不了。 ” 周强给他向各人逐一介绍，抽空悄悄在他耳边说： “ 那家伙叫姚常德，很讨厌，你给他点颜色看看。 ” 说着，做了个手势：右手成掌，往前一插。这是他俩在大学玩篮球时的一个暗号 “ 猛虎掏心 ” 。他俩一个打中锋，一个打前锋，能抢善投，配合默契，他们的班级队打遍全校无对手。若是对方有君子风度，他俩便手下留情，不让对方输得太多而难堪。若是对方输不起，比分落后之时玩小动作，两人便做此手势，满场跑动起来，把比分远远拉开，让对方输得垂头丧气。有一次玩得兴起，投球极顺手，竟把另一班级的球队打得落花流水，赢了四十五分。那次赛后，两人在浴室里洗澡，逐一评点场外同班女同学的呐喊助威声，说某某是 “ 河东狮吼 ” ，某某是 “ 娇喘连连 ” ，少年雄奇，有不可一世之概。

吴国忠说： “ 姚常德？我读过他的八股政论，平庸之至，这种人我是不和他理论的。 ”

周强说： “ 开开玩笑，开开玩笑嘛。 ” 就推吴国忠在姚常德旁边坐下，又给他拿来一瓶青岛啤酒。

吴国忠一边喝啤酒一边听姚常德高谈阔论。这时姚常德说到民主制度下的美国领导人是怎样的优雅高贵，而专制制度下的中国领导人是如何的庸俗。 他说： “ 江泽民在西班牙，在全世界媒体的摄影机前梳头，真是不可想像！ ”

吴国忠喝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 “ 美国总统的庸俗你更想像不到 ! 当年约翰逊总统动手术，医生在他的肚子上切了一长道口子。记者来访问他，他就解了裤带，拉开衬衫，亮出肚皮上那道手术口子。一时间全美报纸上都是总统的肚皮，舆论哗然，都说他庸俗不堪。 ”

姚常德说： “ 你说的这个例子，正好证明美国民主的长处，说明总统的平民化，不摆架子，接见记者就跟邻居聊天似的。这个例子我将来写文章用得着。 ”

吴国忠说： “ 那中国领导人的平民化你怎么就不能容忍江泽民当众梳头，其实是想礼数周全一些，跟制度没什么关系。 ”

姚常德道： “ 毛泽东写诗，居然有 ‘ 不须放屁 ’ 这种大俗话，从古至今，只有他写得出来。 ”

吴国忠说： “ 那美国总统呢，水门事件期间的尼克松，一天到晚三字经不离口，有录音带为证。杜鲁门总统表面上客客气气的，背地里骂一位记者是 ‘ 一罐猪油 ’ ，也够歹毒的。 ”

众人在旁听他二人斗嘴，甚觉有趣，待吴国忠说出 “ 一罐猪油 ” ，大家转眼看矮矮胖胖的姚常德，都笑出声音来。

姚常德不舒服起来。平时他到任何场合，都被介绍为 “ 著名政论家 ” 。他发议论，别人都顺着他，附和他，绝少有人像吴国忠这样针锋相对地逆着呛他。姚常德便问： “ 刚才忘了请教，这位吴先生在哪里高就啊？ ”

吴国忠答道： “ 我在唐人街附近教中学。 ”

姚常德听了，喉咙里干咳一声，说道： “ 年轻人，还是要多读书啊。不读书，不好好读书，就不知道中国几千年专制制度的厉害，搞得我们中国人一盘散沙，奴性十足。有些人在专制制度下生活惯了，到了自由世界，也还是奴性十足的样子，真让人可怜。 ”

吴国忠说： “ 姚先生，你先等一下，我去拿瓶啤酒。 ” 拿了啤酒回来坐下，吴国忠道： “ 姚先生，我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我早就过了不惑之年。 ”

姚常德说： “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出头，总之是比我小。 ”

吴国忠说： “ 那是自然。我当然读书不多，不过对中国人 ‘ 一盘散沙，奴性十足 ’ 的说法，我倒是有些想法。难得大家今天相聚，我索性讲了出来，实话实说，也不讲什么客套。说中国人一盘散沙，奴性十足的，有三种人：革命家，传教士，政论作者。革命家像孙中山，革命失败时就叹气道，中国人一盘散沙。但我猜想他要是成功了，给他一段时间治理国家，这种话他就不会再天天讲了。梁启超也用这种话来批判中国人，也是因为失败的次数太多，苦闷得太久，只是他文章写得好，笔锋常带感情，影响了后世无数写文章的人。传教士中，最有影响的是那个叫明恩溥的 Arthur Smith ，他那本《中国人的特性》，被无数人引来证明中国人有奴性。但如细读该书，便会发现明恩溥所举的例子，大都是他身边的仆人、佣人。这些仆人、佣人，原是被迫侍奉满人的汉人，那种种小奸小坏，《红楼梦》里描写得入木三分，比明恩溥的分析不知精彩多少倍。这些人本是中国人中的一部分，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那个样子。我们不要忘了，抵抗满洲人入侵的中国人，也狠狠地打过几十年。往前说，蒙古人征服了大半个地球，唯有在中国遭到最强烈、时间最长的抵抗。你叫我说我的这些祖先奴性十足，打死我也不说。 ”

姚常德冷笑道： “ 鲁迅就说过，中国人只有过两种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做不成的时代，二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难道鲁迅错了吗？ ”

吴国忠笑道： “ 鲁迅犀利，但是他复杂得很，不是 ‘ 对 ’‘ 错 ’ 就能简单概括的。他批判专制黑暗毫不留情，可他也明明说过佩服曹操。曹操何尝主张过民主、自由？鲁迅又欣赏孔融的见解。在以孝治国的风气中，孔融说，母亲像个瓶子，把里面的孩子倒出来，关系就算了结了。但在现实生活中，鲁迅侍奉他母亲，侍奉了一辈子，也算是个孝子。可正是他母亲，亲手包办了他的婚姻，使他大半辈子感情生活极其痛苦。这些事，很难说是对是错。 ”

这时欧阳丽走进来说肉已烤好，叫大家取盘子去拿。吴国忠便道： “ 怎么样，不说了吧，去吃烤肉吧。 ” 周强在旁边看老朋友与姚常德过招，正看得过瘾，忽听叫停，甚觉意犹未尽，趁着酒兴，又伸右掌，往前连戳三下，示意吴国忠再讲几句痛快话，着实修理修理姚常德。

吴国忠本来已欠身欲起，见到周强的手势，童心复炽，遂说道： “ 其实鲁迅最得意的，是有人称他是文体家，他自己还专门为文讲解了 stylist 这个词的意义。现在的好多政论家，哪里还懂得什么文体，不过是某种思维和语言惯性的奴隶，重复些八股套话而已。 ”

周强听了，心下叫声好，转眼去看姚常德，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没想到姚常德居然笑了笑，说： “ 小吴这小伙子，有点歪才，有点歪才。 ” 周强见他转眼之间竟然又是居高临下起来，与吴国忠四目相视，无可奈何地一笑。其他人都饿了，有听得半懂不懂的，也有对这些话完全不感兴趣的，大家纷纷离座去烤炉旁取肉吃。

姚常德和欧阳丽在烤炉旁转了一圈，拿了几个烤熟了的玉米回来吃。郑蓉蓉过来招呼他们，问他们怎么不拿肉，是不是吃素。欧阳丽说： “ 哪里会吃素，我们只是不喜欢美式烧烤，从来不吃，只吃中国炒菜。 ” 郑蓉蓉觉得不好意思，便请他们随便吃点沙拉。沙拉有好几种：蔬菜、土豆、水果。岂料欧阳丽和姚常德也一概不动，说凡是用了美国沙拉酱的他们都不吃，他们也从来不吃沙拉，吃蔬菜一定要吃煮熟的。郑蓉蓉不免有些吃惊，愈加不好意思，悄悄请他二人到厨房去，用开水泡了两碗海鲜方便面，两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这烤炉边就有人议论起来，说他俩已在美国住了十几年，又是一切崇拜美国，美国食物却一口不吃，也够怪的。

郑蓉蓉回到烤炉旁，对大家说，留着点肚子，后面还有牛肉。正在此时，前边门铃响起，郑蓉蓉笑道： “ 正宗美国牛排到了！ ” 跑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