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仁秋教授专访 - 喻干, 中华文化艺术网

首先我真诚地感谢于仁秋博士授权中华文化艺术网全文转载他的小说“请客”。于教授的”请客”是海外留学生文学的标志性作品,它在一年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并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反响(请点击此处查阅多扁关于此书的专访和评论),”请客”最近由北京电台文艺台在每天中午十二点播放。中华文化艺术网在纽约生长,它的宗旨是以文学艺术作品写真华人在海外生活的足迹。作为这个网站的创办人,我很荣幸地获得了采访于仁秋教授的机会。为了不重复他人的采访中己涉及过的内容,在此我只想从审美的角度向于博士请教几亇问题。我亇人理解文学和艺术是密切相连的。好的文学作品(如红楼梦)就象一册让人百看不厌的画谱;而好的画(如清明上河图)又好比一部娓娓动人的通俗小说。“请客”用七十多位人物和二十多个饭局为读者献上了一亇文化大拼盘。它犹如一幅秀丽轻盈的长卷轴画,当我徐徐展开后,画面上呈现出一个个造型生动的人物,或中或西;一桌桌色彩华丽的盛宴,或洋或土;一块块觥筹交错的背景,或山或水。这些给人以印象的视觉享受,具象的味觉快感和抽象的文化思考。“请客”这幅“画卷”笔触柔中带刚,笔墨轻里有重,以小喻大。它们不但于形于色还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音韵效果步入独到的审美境界。我所听到的这个大弦之声就是在唱中华文化中的坚韧本色,而小弦之音则在弹人们的复杂生活内容和他们背后的不同景观。下面是我的访题。

(一)读“请客”,我有一种在欣赏中国传统文人画的享受。它以”写生写意,以形写神”的笔法和功力通过请客吃饭把众多人物、众多场景、众多心理和社会活动自然地描绘出来。在对某些场景和人物的刻划方面,它时细时粗,虚实相应,又具有西方印象主义油画的质感。下面是第五章”罗森夫妇”片段摘录:

席德尼将周强夫妇引到客厅左手边的酒吧,说: 喝点什么吧。 又给他们介绍,两位酒保都是捷克人,正在某间大学读研究院。那两位年轻捷克酒保满脸堆笑,问他二人喝点什么: 威士忌?伏特加?马提尼?血腥玛丽?红酒?白酒? 周、赵二人各要了一杯红酒。

走入客厅,只见客人们或二人坐在沙发上对谈,或三四人一组站着聚谈,都在嘁嘁喳喳地聊天。有两位客人也在扶轮社听过周强的演讲,走过来自我介绍,周强和他们慢慢聊起来。赵玉敏则由爱丽丝介绍给两位去过中国旅游的太太,也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无非是说些长城宏伟、故宫壮丽之类的话。其间有两位白人美艳金发少女,一位身材高挑、曲线玲珑的黑人少女,三人都身着黑色套装,外罩白色兜裙,托着装了各式饭前开胃点心的盘子,娉娉婷婷、摇曳多姿地穿梭于客人之间,请大家用开胃点心,又随时把客人用过的小碟子、餐巾纸、酒杯等收回。赵玉敏暗暗留心,当晚的开胃小点心就有十来种,全都精致可口:熏鲑鱼片、菠菜合子、蘸西红柿海鲜酱吃的大虾、带辣味的烤鸡翅、用一种 比利时菜叶 托着的鲑鱼子、油炸咸猪肉条裹鲜贝夹生金枪鱼和夹烤鳗鱼两种日本寿司,还有一道点心,也不知道正式名称是什么,用煮熟的鹌鹑蛋白切成两半,用一半蛋白做底,中间放进不知和什么调味料搅拌过的鹌鹑蛋黄,上面配俄国黑鱼子,入口冰凉,黑鱼子滑,蛋黄香,蛋白脆,口感极佳。那两位太太又告诉赵玉敏,三位送点心的小姐,两名白的是罗马尼亚来的,黑的是海地来的,都在念大学,周末到这类 party 上做事,赚点钱。

正餐是牛排,两面烤得有焦香味,里面还极鲜嫩尚带些微血水,最有嚼头。到后来上甜点法式巧克力蛋糕时,赵玉敏已经吃不动了。

回家路上,赵玉敏嗔道: 瞧你这土包子,来美国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去这样的宴会还穿这样的大球鞋,什么规矩都不知道,连我和女儿都跟着你一起懵里懵懂丢尽了脸。

类似的描写惯穿全书。请问于教授:通过“请客”的创作,您想向读者传递什么样的审美信息?

首先,非常感谢您厚爱《请客》,将它放到您的网站上;同时也谢谢您的采访,让我们有机会交流一些看法。我赞同您的意见,这次采访我们集中谈谈审美,不谈其它。

《请客》出版一年多了,我不想再谈它。一部小说出版之后,应该由读者来讨论,作者最好少说话。我谢谢您的体谅,不问我与《请客》直接有关的问题。

我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偶尔下笔写点东西,全凭兴趣,完全没有文学、美学上的野心。谢谢您告诉我您读《请客》的感受。但回想起来,我确实没有刻意要通过《请客》传达某种审美信息。只是我在多年的阅读、欣赏经验中形成的审美趣味,自然会在我的作品中流露出来,逃不脱像您这样有修养的人的眼光。

(二)上述的这些美感存在于一个很自然的环境里。这种协和的气氛是作者平心静气地用朴素的生活语言创造的,于教授是历史和中美关系学专家,按您学富五车的修养,完全有能力用豪华的写作方式来深奥弦妙地讲述故事,而您却以通俗(甚至是口语化的)的文字地创作。“请客”让人感觉很亲切,好象是在读关于自己的故事。请问:这是您一惯的文风还是特为“请客”而设计的?

您过奖了。但您看得很准,我在写作《请客》的过程中心态是很平和的。

《请客》写的是日常人生,所以我选择大量使用日常口语。我写的文学作品很少,谈不上一贯的文风。就我个人的审美趣味而言,我喜欢欣赏不同的风格,但如果是写日常人生和世间常情,我则比较倾向喜欢您所说的自然流畅的文笔和含蓄朴素的格调。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古诗十九首》时说,“言情不尽,其情乃长,后人患在好尽耳。”这短短几个字,深得我心。“言情不尽,其情乃长,”教我欣赏品味《古诗十九首》(以及其它文学作品)的妙处;“后人患在好尽耳”则说得很清楚,“好尽”是大毛病。我亦体会到,言而不尽,是对读者的尊重,留下让读者想象发挥的空间;“好尽”的人怕读者不懂他的意思,啰嗦重复,没有克制,很看不起读者。我的审美趣味,便是这样在阅读思考中慢慢形成的,我喜欢那种言而未尽却意味深长的文字。

谢谢您告诉我,“《请客》让人感觉很亲切,”您这句话很简单,却最使我感动。

(三)小说“请客”在多亇章节里通过多个人物来吟诵唐诗(包括一位日本裔教授水野),我由此感受到了一种模糊的“大唐情节”。读完“请客”后意尤未尽,继续读于教授的“我写<请客>”一文,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竟然是您称自己为“一亇无礼之人”。于教授的原文是: …… 在我成长的环境中, 已经没有了,只零散地存在于 家教 之中。我在犹太人严格地按古制、遵时辰地举行礼仪的家庭节庆气氛中,想到当代犹太人的自信自尊、自我认同,很大程度是和他们的 联系在一起的,反观我自己,竟是个无 之身,不禁惶惑。这里有隐含“复礼情节”。我自己生活中也有一亇“大唐”和“复礼”情节。我的儿子虽然中文不好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独有情钟。他脑子里所有关于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知识都是从英文书刋中啃出来的。他对唐代特别推崇,认为当代中国社会应该大力融纳和恢复唐代的精神风尚,包括建筑风格和某些社会礼仪等。他很认真地表示这是为中国好。他曾计划去北京实地宣传自己的理念。对于他的狂想我说的只是一句话:不要去北京街头丢人现眼地宣传你的什么“大唐精神”,别人会认为你这个连中文都认不全、说不清楚的楞头青有精神病。我现在重新思考这亇问题并问自己,为什么一亇曾在中国渡过青春年华二十五载的教授会称自己是个“一亇无礼之人”,而一个在美国长大,才十九岁的“亚裔”青年学生也常常叫嚣着要去中国作“复礼”宣传?带着心中的疑惑,借今天的采访,我要向于教授请教:我们(泛指全世界所有的中国人),包括我们的后代,怎样才能在当今金钱当道,高度科技化的社会里做一个“有礼之士”?

您的儿子真可爱。有子特立独行如此,您这个当爸爸的,在审美的层次上,应该是很舒畅吧?

您的这个问题很复杂。我理解,您的问题有两个层次,一是社会历史活动过程,二是个人精神生活和传统文化的关系。

如果我们将“复礼”当作社会历史活动过程来考察,也许我们首先要认识,文化、传统的形成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复礼”的动机和活动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如果我们不把唐代文化看做一个在今天可以复制的固定模式,而是将它视为多种文化相互激荡影响的动态历史过程,那么我们或许会说,我们今天正处于这样一个动态历史过程之中。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曾对这种动态历史过程做过深刻研究,有最具史识的透彻观察。陈寅恪先生指出,从六朝起,中国人一方面尽量吸取外来文化影响,一方面固守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二者相激相荡,于是形成唐朝文化的盛大景象。陈寅恪先生概括道,这本是“道家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言简意赅,最能启迪根植传统、活在当下的创造性思维。(引文见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

如果我们谈个人精神生活和传统文化的关系,我觉得,这基本上是审美的经验。

这里让我略为解释一下,我在文章中说我是个“无礼之身”,表达的是一个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到美国看到犹太朋友严格遵循礼仪的生活时的真实感受,这种感受是大为震撼后的困惑。困惑就是许多事情想不清楚,没有答案。所以,对您的问题,“我们怎样才能在当今金钱当道、高度科技化的社会里做一个‘有礼之士?’”老实说,我只有困惑,没有答案。

但我们不妨谈谈审美。我确实很喜欢唐诗,因为它和一切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一样,美丽动人。我在金钱当道、高度科技化的当今社会里不断重读唐诗和其他美丽动人的作品,丰富了我的精神生活,提升了我的生活品质,是很愉快的审美经验。我相信,很多当代中国人也有相同的经验。在我们这种精神生活中,这种审美经验中,传统文化是“活”的 —— 还有什么比那活在人心中的东西,更有生命力?我知道,我的这些话,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常识,一个多世纪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多少遍,比我说得好。但我们仍然生活在金钱当道、高度科技化的社会里,只能不断地说些老生常谈,重复表示对常识的信心。

(四)既然谈审美和文化,我想借您小说中一位男主角周强的话引伸出一亇与”请客”不太相关的问题。周强说 “一个人可以作践自己,但不要作践自己的文化和母语” 。我们网站上正在开展关于中国当代艺术的探讨。现在社会上有一种看法是:“前一段时间如火如荼的”中国当代艺术”市场里的一亇特点是:几乎所有作品大多以嘲弄自己的祖宗,丑化民族领袖,挖苦和愚弄甚至侮辱自己的同胞形象来取悦买家(西方炒家占大多数),用践踏中国文化作为赚钱的资源”。许多人担心这种现象会误导下一代并逐渐洗涤千年中华传统文化。于教授,您作为一个历史学专家,一个在自己的东方母文化和西方外文化环境里各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教授,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这个问题很大,牵涉到许多我并不是很懂的事情,请让我还是从审美的角度来回答。

明代张岱(张宗子)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当时的许多戏剧作者,为追求轰动效应,使出各种怪异招数,“只求热闹,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这种“传奇至今日怪幻极矣”的现象,看在张岱眼中,“热闹之极,反见凄凉。”张岱认为,好的戏剧、文学作品,不以怪异招数取胜。他说:

兄看《琵琶》《西厢》有何怪异?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东坡云:凡人文字,务使和平 知足;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耳。

( 见张岱《答袁箨庵》 )

从审美的角度,我很喜欢张岱的这段议论。但我猜想,那时候,那些“只求热闹”、“但要出奇”的戏剧作家,是听不进这些话的。因此,我佩服张岱对自己审美趣味和审美眼光的自信。

我们生活的时代,由于技术、商业的发展,全球一体化的快速形成,已变得比张岱的时代更为多元和复杂。今日商业文化中的种种现象,看在一些人的眼里,难免也像张岱一样,有“热闹之极,反见凄凉”之感;同时,也有不少人乐在其中,乐不可支。审美趣味不同,在多元复杂的社会中,很难进行有实质意义的严肃讨论和交流。因此,在我看来,如何在当下热闹之极的滚滚红尘中坦然笃定地坚守自己个人的审美趣味,才是真正的挑战。张岱的自信,给我们启示。而且,他的审美观,经受了历史的考验:张岱极力推崇的《还魂》(即《牡丹亭》,张岱说它是“灵奇高妙,已到极处”),经白先勇先生及其他有心人士的推广,近年来已在大陆、台湾、美国、欧洲演出多场,广受欢迎。这说明,如果有“咀嚼不尽”的“许多滋味”,好的作品是会流传下去,不断被欣赏的;而那种从品鉴好作品而发展出来的审美趣味,也会在不同的时代被重新认识、重新肯定、重新发扬光大。

谢谢您的采访。

 

参与评论 Making Comments

喻干:
读了于教授的访谈,甚是喜欢。短短四段访谈,于教授将问题谈实实在在。文字体现了他诚恳平和,谦谦君子的品格和扑素内敛的文风,其深厚的历史,文学修养是一目了然的。现在能读到这样的文字实再太难得了。我很高兴你有这样一篇精彩的访谈。现在我明白了于教授为何可以写出象<请客>这样好的作品了。于仁秋教授引用张岱的话“热闹之极,反见凄凉。”,我以为是对当代中国文化乱象最好的描述,一针见血。
田挥, New York Artist
 
于仁秋先生的小说“请客”以非常细腻写实的手法,通过请客吃饭这一再平常不过的主线,清晰地描绘出海外华人的生活情景,和唯有他们才能真正体味到的甜酸苦辣。场场饭局有如一幕幕电影镜头,生动地再现了身处异国它乡的华人各自不同的经历,命运和对生活的追求。读过以后令人回味无穷.
 叶青 FLORI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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