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坎尼思家吃饭回来之后,赵玉敏打趣戏称周强 “ 周代主任 ” ,周强则叫赵玉敏 “ 馅饼姑娘 ” ,说她凭空接到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慢慢嚼吧。
一边开玩笑,两人一边商量什么时候请坎尼思、珍妮来家里做客吃饭。他俩商量来商量去,总是决定不了,到后来两人都奇怪又吃惊,怎么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过了一年还定不下来。
赵玉敏一开始就想拖延,她总是说,还不急,我们下周末先请谁谁谁,过一两个星期再请坎尼思和珍妮。下意识里她是嫌坎尼思吃相难看、脏。一提起坎尼思,她就想起他在厨房里舔勺子后又把勺子放回锅里去搅拌的景象,心理上很厌恶、排斥,因此害怕再和他一起吃饭。也许是由于赵玉敏太不喜欢坎尼思做菜舔勺子的举动,连带对珍妮也有了偏见,说她如果和坎尼思生活近三十年都容忍他舔做菜用具而不加以纠正,珍妮也一定是一个有脏毛病的女人。说着说着,赵玉敏会说那天她看见珍妮做沙拉,准备面包,也是经常吮指头,舔手舔脚,不干不净的。
周强也觉得,这顿饭难请。上次坎尼思请客,极为功利,吃一顿饭就马上成立了 “ 亚洲研究中心 ” ,不是一般的社交请客。若是朋友、同事之间请客,你请我,我还情请你,喝喝酒,聊聊天,随随便便大家高兴。坎尼思为人不同,做什么都讲究效率,他请你吃饭,或是他来你家做客吃饭,都是有机心的。周强和赵玉敏说道,吃饭一有机心,就麻烦了。我们上次去坎尼思家吃饭,他有机心,我们是没有的。现在我们如果请他们来家吃饭,就算我们没有机心,别人也会认为我们有。我们若是只请坎尼思夫妇二人,在我们是还他们的人情,礼尚往来,可他们会认为是给我们的胡萝卜起了作用,我们开始巴结他们了,甚至认为我们赞成他做事的方式方法了。我们要是请其他同事来作陪,请谁呢?坎尼思对有的人是给好处加以笼络,对有的人是施加压力,对另外一些人却是喜怒不形于色,让他们摸不着他的底细。在这种情况下真不知请谁来作陪好。你好心好意去请他,他却以为你是在炫耀和坎尼思的关系。这些小事,最难处理。
赵玉敏一边和周强商量,一边想,来美国十多年,请客吃饭,被人请去吃饭,也说不清有多少次了,大都是高高兴兴的,怎么这一次这么头痛。她又想到,以请人吃饭来表达谢意,本是自己最乐意做的事,怎么这次对请坎尼思吃饭如此没有兴致,难道不应该好好谢谢坎尼思吗?赵玉敏想起自己的老板弗兰克教授,一个单身爱尔兰人,这么多年对自己照顾得那么好,有些时候去接孩子早些下班,说好第二天再把时间补上,他总是笑眯眯地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赵玉敏着实感激他,一直想烧顿好饭请他吃。谁知弗兰克只吃鸡胸脯肉三明治,不吃其他食物,从来没有吃过中国菜,也客气地表示不想试。而且他是个工作狂,对食物基本没有兴趣。赵玉敏对周强说: “ 我愿意花三天的工夫,为弗兰克烧顿好饭吃,好好谢谢他,可是他没有兴趣。我怕和坎尼思、珍妮一起吃饭,可是他们已经自己下了请柬。天下事情,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
周强、赵玉敏夫妇犹犹豫豫、拖拖拉拉,总是决定不了什么时候回请坎尼思、珍妮,忽然新学期开始,赵玉敏开始教起中文来。虽然是这所大学破天荒第一次开中文课,居然也有三十多个学生报名,只好分成两个班,赵玉敏一周五次给他们上课,从拼音教起,慢慢又教汉字,有的学生觉得中文很难,到第二个学期就只剩下一半学生了,十来个人,只够一个班。
坎尼思把周强找去,跟他说中文班的学生数目减得太厉害,叫他和赵玉敏一起想办法,改进教学方法,吸引住学生,不让他们流失,另外还要争取新的学生来源,赶快把中文班的学生数字增加上来。
周强回去和赵玉敏一说,两人都隐隐感到麻烦来了。赵玉敏说,学生觉得难学,决定不再来修中文,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的方法让他们改变主意,继续学下去。赵玉敏教了一学期书,才知道多数美国学生很在乎分数,喜欢用各种借口来争好成绩,却不愿意下功夫,很不容易对付。赵玉敏觉得,学生总要学到些东西,做测验做得不错,考试也考得不差,方才可以给他们分数。 实在不行,只得给他们不及格。现在经坎尼思提醒,赵玉敏才晓得太严格了会吓跑学生。学生数目下降,学校就来查,施加压力。周强对赵玉敏说,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大多数教授打分都有水分,没有办法,都是被量化考核、量化管理逼出来的。他又安慰赵玉敏说,你不要觉得太难为,你不妨这么想:这些白的、黑的、西班牙裔的美国学生来修中文,光凭他们的热情就可以给一些安慰分数,你给他们分数稍高一点也说得过去。赵玉敏说,有热情的学生我当然可以给他们安慰分,只是很烂的学生也要让他们及格,仅仅为了保住一个数字,这样做事我总觉得不妥。
周强看她委屈的样子,便安慰她,暂时这样试两年,等以后中文班的学生数字稳定之后,再慢慢提高质量。
不管赵玉敏怎样努力,第一年结束,大多数初级班的学生决定不再继续念中文了。第二年,周强、赵玉敏在开学前查了一下提前注册的学生数目,发现虽然初级班仍有三十多个学生注册,但报名修中级班的学生却只有九名。 周强对赵玉敏说,十多年前,这所州立大学受市场经济管理原则的影响,立下了规矩,一门课注册的学生人数少于十五人,就会被取消,这条规矩立下之后不久,德语班就被取消了。现在我们的中文班课程初级班还不错,仍然可以分成两个班,只是中级班只有九个人,少了一些,达不到十五个人的标准。但是中文课程是坎尼思亲自决定要设立的,去找他解释一下,说中文课程对美国学生特别困难一些,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来建立,他也许会考虑特别通融通融。
周强去找坎尼思,把中文班的这些事情向他解释了,请他考虑特别通融,不要取消只有九个人的中级班。坎尼思听了,说,你们再去想想办法,争取再多几个学生,九个人太少了一些。
周强听他这么说,觉得奇怪,怎么想办法争取多一些人呢?回去和赵玉敏说了,两人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找出上学期初级班的学生名册,给那些成绩还及格的学生一个一个打电话,劝他们继续修中级班。赵玉敏打了两天电话,一个学生也劝不动,又气又急。
周强又去找坎尼思说,赵玉敏打电话努力过了,还是没有办法,能不能让中文中级班就这样有九个人也开起来?坎尼思说,不行。初级班的学生不来修,你去找那些需要修这门课的学生来修嘛。看周强不懂,坎尼思就直接说了: “ 学校里有一些中国大陆来的学生,还有台湾、香港来的,不少是念音乐、美术或舞蹈的,都需要修一门人文科学的课。你让他们来注册,人数就够了。 ”
周强听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中文课设立之后,是有几个急着毕业的中国学生跑来找周强和赵玉敏,请他们帮忙,让他们修中文课来顶人文科学的必修学分。周强和赵玉敏都一口回绝了,对那几个学生说,这样做事是不行的。周强记得和人文学院院长莫里斯提过此事,当时莫里斯还开玩笑说,如果是周强这样的人做校长,他的父母当年就没法从大学毕业。原来莫里斯的父母是德裔犹太人,二战期间逃离德国来到美国,上大学时去修德语课,其实是混几个容易的学分。
周强猜,莫里斯大概和坎尼思说过这些事。他直直地注视着坎尼思,久久不说话。坎尼思见周强不说话,便放缓语气,慢慢说道: “ 州政府正在讨论明年的预算,我所知道的消息是,形势对我们州立大学很不利,他们只会砍我们的经费,决不会增加。这几年股票市场不是很好,经济增长又很慢,我们的经费只会越来越紧,所以我们对各个班的学生注册数字不能不抓紧。我们所做的一切,报到州政府教育厅,他们就是看统计数字。如果我们允许人数不足十五人的班继续上课,他们就会说我们的生产力不高,削减我们的经费,把钱给其他的大学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要尽量争取到多一些经费。 ”
周强听了,心想这种话我从一来到这个学校起就开始听,耳朵都听出了茧。经费是要去争,教育生产力是要提高,可总不能弄出些自欺欺人的统计数字来提高吧。于是周强便说: “ 我们毕竟要对学生负责,他们来修课,总得要学到些东西。 ”
坎尼思听他这样回答,差不多就是直接而正面的顶撞,顿时很不高兴,拉下脸来,说: “ 让学生按时毕业,就是对学生最大的负责!谁能说我是不负责任的教育者?我去年上任以来,这间大学的学生按时毕业率提高了百分之三点七! ” 说完气哼哼地把脸扭过去不看周强。周强见他生了气,不愿意再说下去,便告辞出来。
周强从坎尼思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去找院长莫里斯商量。他记得以前学校的希伯来语、意大利语的中、高级班,人数也很少,一直都在开,仿佛不受每班必须十五个人的限制。周强想让莫里斯出出主意,想办法保住中文中级班。谁知见面一谈之后,莫里斯便直说现在坎尼思死抠数字,以前的变通方法都行不通了。
莫里斯因为周强过去曾经申请到一大笔经费,一直对周强很客气。他见周强不说话,就更进一步以多年同事的身份对周强说,坎尼思是一个强势领导,做事很果断。他上任这两年,大家都看清楚了,什么项目要上,什么项目要下,都是他做决定。凡事经他拍板,就会执行起来,不跟他合作,后果不好。
周强听了,一肚子气恼,没说什么便告辞了。晚上回家,慢慢把坎尼思、莫里斯的对话都告诉了赵玉敏。赵玉敏听完,顿时发怒,大哭一场。
赵玉敏哭了二十来分钟,慢慢开始平静下来。她表面上温柔恭顺,骨子里其实是个刚烈性格,最是吃软不吃硬,又是学自然科学的,一直都在做化学试验,脑筋很清楚机敏。她哭了一阵,将心中的委屈宣泄出来之后,擦干眼泪,慢慢地说: “ 你坎尼思是个果断的人,我比你还要果断。我明天就辞职不干了,决不和你配合做那种骗人的勾当。 ”
周强听了,极为震撼。他最懂赵玉敏的脾气,若是她被激怒发起犟脾气来,那是谁都劝不了的。他深深同情和支持赵玉敏,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难以继续工作下去,而且他颇后悔当初没有思虑周密一些,叫赵玉敏缓一步辞试验室的工作,先不接教中文的事。他找不到什么话安慰赵玉敏,自责道: “ 都怪我,不该接受坎尼思的请客。我们那次不去吃他那餐饭就好了。 ”
赵玉敏感激他的体贴,笑笑,依然平静地说: “ 你别责怪自己,我也不用埋怨我自己。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们高高兴兴地接了这份工作,也没什么错。现在坎尼思的真面目露出来了,咱们把他看清楚了,不干就是了。 ”
周强张张嘴,欲言又止。
赵玉敏知道他想说什么,说: “ 你也别担心,我辞了这份教中文的工作,就回试验室去做我的助理工作,如果那份工作没有了,再去找其他的工作就是了,哪里会找不到一碗饭吃?做这些工作工资不会很高,女儿过几年就要上大学,这几年我们手头上会有些紧。我要马上回去把我的博士念完,拿了学位之后找个好工作,送女儿上所好大学。我想清楚了,苦两年比受坎尼思的拿捏好。 ” 她说着说着又生起气来,声调也高了, “ 他这明摆着是欺负咱们!他叫咱们去糊弄学生,他自己好拿数字去报功,说他做事有成效。你今年忍着受他欺负,他明年就更加逼你,叫你还得拿出更好的数字来。学生没有脑子吗?其他同事没有脑子吗?别人看不出这是作假吗?你能顺着他一路作假做下去吗?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决不和他坎尼思一起串通作假!他莫里斯也不用讲他父母骗德语课学分的故事,他父母来美国是难民,我不是难民!谁也别把我当难民! ” 禁不住眼泪又流了出来。周强上前将她搂进怀里,两人紧紧相拥。过了一会儿,赵玉敏从周强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 我不干了,你怕是要受委屈了。好在你有终身职保护,也不用怕谁。 ”
周强看着她,说: “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赵玉敏又说: “ 这事,也该和女儿说说。 ”
两人到女儿的房间,女儿正在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一边做作业。赵玉敏示意她把耳机取下来,对她说,因为不想和弄虚作假的人同流合污,明天就会把工作辞了。
杰西卡听了,接口说道, “ 哦,你又要换工作了。你去年不是刚刚换过工作吗? ” 说着,她准备又戴上耳机继续做功课。赵玉敏拦住她,跟她解释,辞去工作之后,家里收入减少,也许以后不能支持她上最好的大学。
杰西卡听了,耸耸肩膀,不是很在乎地说: “ 我会争取考好成绩,拿奖学金。我也不一定非要上学费很贵的大学,我找一间公立大学,也不用你们交很多学费。你们去睡吧。 ”
周强默默听她母女对话,一句话也没说。两人回到卧室,洗漱完毕,上床熄灯躺下。过了很久,赵玉敏感到周强还在翻身,便挪身子凑过去,搂着他。忽然听得周强抽了一下鼻子,赵玉敏伸手到他脸上一摸,摸到他眼角湿乎乎一片。赵玉敏轻轻擦去他的泪,柔声说道: “ 你怎么了? ”
周强哽咽着说: “ 我多么想用中文对女儿说,你妈妈是个有骨气的人。多么希望她能听得懂 !”
黑暗中,赵玉敏没说话。她更紧地依偎着周强,说: “ 睡吧。 ”
赵玉敏果然辞职,许多同事听说之后都吃惊不解。有好心的人找周强问,这样一来她的医疗保险怎么办,养老金也没了,这么做决定是不是仓促了一些。有人建议他们不妨和院长、教务长再谈判谈判,事情或许还有转变的可能。大家都说,何苦要这样立即辞职,学校反正不会解雇你,你想不干了,也先别自己辞职,边干边找工作,找到了新工作再辞多好。有同事打电话到家里给赵玉敏,赵玉敏听他们纷纷都是一个调子,好心固然是好心,但听了几次便不愿意再谈了,于是不再接电话。有同事找周强表示关心,周强笑眯眯地谢了,说: “ 赵玉敏做的决定,我支持她。 ”
吉米毕竟是周强在研究院就认识的老朋友,略知道他们夫妇的性格脾气,做人客客气气的,从不得罪人,但若认准的事,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
他见周强和和气气地婉言谢却同事们的劝告,心下明白他夫妇二人已不会更改他们的决定。吉米便找周强去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喝啤酒聊天。
吉米问道: “ 你还好吧?赵玉敏还好吧?看上去你倒是挺轻松的。 ”
周强笑笑答道: “ 我们都很好。轻松?还算轻松,但也谈不上轻松。总有点失重的感觉。 ”
吉米开始评点坎尼思,以这种方式来安慰周强: “ 坎尼思那种人,不值得和他认真。要叫我说,他是整个被他的英国牛津教育给毁了。他本是新西兰人,是英帝国边缘地带长大的,一直对中心有强烈的向往。 ”
周强说: “ 什么?他是新西兰人?我以前听说他是加州长大的英国后裔,怎么原来是新西兰人?怪不得他有英国口音,我还以为是他去英国之后沾染的。 ”
吉米说: “ 他在新西兰长大,念完大学后在加州住过两年,所以有人误会他是加州人。他这种背景的人,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往中心冲刺,要进入中心,急得不得了。但是在英国混不进那个圈子,跑到美国来,更急着出人头地,很快学会了些时髦的语言,追潮流的手段。一来二去,推销自己推销得技高一筹,换一个学校爬高一级楼梯,从系主任、院长,一直做到教务长。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么着急要建立新项目,就是要赶着在三五年内赶出成绩来,以后到其他学校去做校长。 ”
周强听吉米贬抑坎尼思,心下痛快,说: “ 希望他早点走。 ”
吉米道: “ 他怕是还要在这儿待一阵。他这种人,不能跟他认真,却又不能不防着他。你今后对他要小心点。赵玉敏这样一辞职,中文课程只好全部取消,大家虽然不明说,但都知道这是赵玉敏和你不愿意跟坎尼思合作的结果,他很没有面子,必定很恼怒。还有,中文课都取消之后,亚洲研究中心就成了个空壳,坎尼思完全有理由不再给你经费,我看你这个代理主任怕是做不长了。至于以后他是否会用种种方法来刁难你,现在还难说,只是你得有心理准备。 ”
周强听了,心中生起万般感触,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了一会儿,先谢了吉米的友情和忠告,然后淡淡地说: “ 人生苦短,做人总要有底线。赵玉敏和我已经想通想定了,不愿意为任何理由公然做骗子。以后的事,走着瞧。坎尼思要来为难我,我再和他较量。 ”
吉米听了,没说什么。两人又各叫了一杯啤酒,边喝边谈起球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