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星期天，一早起来，赵玉敏写了个单子，将要买的东西列在上面，让周强开车到各店铺去买，自己在家收拾客厅、后院，准备下午招待客人。

五点多钟，钱宇夫妇先到了。当天秋高气爽，太阳也很明亮，赵玉敏、周强请钱宇夫妇到后院坐下，端来冷饮茶水，摆上几小碟杏仁、夏威夷果、日本辣青豆等，请他们随便饮用，轻松聊天。

过了一会儿，周强起身，在院子里捡了些枯树枝，折断后放进一个烤架里，点火烧起来。待那火慢慢烧得旺了，火苗蹿起老高，周强起身回厨房拿出一长条腌好的猪里脊肉、一盘带骨羊里脊肉块，放在大火上烤。烤了几分钟，又翻过来烤另一面。看着那肉在大火烘烤之下已经吱吱发响，开始往下滴油，周强赶紧把它们捡回盘子里，然后用锡箔纸把那长条猪里脊包平实了，又放回烤架上烤，那几片带骨羊里脊肉块，也同样一块一块用锡箔纸包起来放回烤架上。这时那些枯树枝已烧了些时候，火苗虽已全退，但烤架里却还是热烘烘的，慢慢烘煨那肉。周强又端来一盘洗好擦干水分的新鲜野蘑菇，翻转过来，每只顺着根部挤上几滴柠檬汁，也用锡箔纸严实包好，放在烤架上去烘烤。接着他用锡箔纸包上几个西班牙洋葱，直接就丢进火堆里去了。

廖爱莲看周强步履轻快地走进走出，不紧不慢地在烤架旁边做这一切，不由得羡慕地对赵玉敏说： “ 周强怎么这么勤快，这么利索呀？我们家钱宇，只要是我在家，他是绝对不下厨房的。 ”

钱宇在旁边有点不好意思，说： “ 我做的饭菜，你总说难以下咽，所以我索性不做，省得被你埋怨。照我看，周强今天的这种烤肉，倒是有些独特，我以前没见过，他是在哪儿学到这套功夫的？ ”

周强走过来笑着说： “ 嗨，这哪有什么功夫啊？这是我的懒办法。我们吃过美国人的烤肉，觉得有时候不注意会烤焦了。我见过有人用锡箔纸把要烤的肉先包好，再放进厨房里的烤箱烤，就琢磨着把二者结合起来，试过一两次，觉得味道不错。先大火烤再慢火煨，肉的两面都烤得香脆，里面的肉汁却都还留着，最省事的是不怕把肉烤老了。你看，现在我过来坐着聊天，也不用管它，不费劲。 ”

说了些闲话，廖爱莲问起赵玉敏最近工作怎样。赵玉敏很愉快地说，工作挺顺利，实验结果做出来了，博士论文也写得顺手，不久就会写完了。钱宇问她做什么实验，赵玉敏说，她做的实验是一个小实验，是在她导师领导下所做的抗衰老研究的各项实验中之一项。现在她的实验结果出来了，导师特别高兴，要她赶快把论文写出来，接下来再做其他实验。

钱宇半开玩笑地说： “ 研究抗衰老？你不是在做壮阳药、女子回春药的研究吧？ ”

赵玉敏爽快地答道： “ 你问得倒是巧。我做的实验，和壮阳药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我的实验结果，那些现在正在研制长效壮阳药的药商倒是极感兴趣。我的导师最得意的就是我的实验结果比别人早做出来了。 ”

钱宇听了，认真起来，说： “ 你的实验听起来很重要，你要不要赶紧申请专利，带回中国去，找个大药商，大量生产长效壮阳药，赚的钱会数都数不过来。 ”

赵玉敏说： “ 我的研究兴趣是人的生理机能的变化，做的实验原来是导师安排的，从来没想到会和什么壮阳药联系起来。我现在不想那么远，先把博士拿了，然后再考虑将来做什么。 ”

钱宇说： “ 你现在做成功了那么重要的实验，哪还能这样说，不想那么远？你得赶快想远一点，慢了怕是被别人赶上来了。要不咱们合作？我替你到国内联系联系？ ” 接下来钱宇很诚恳认真地对赵玉敏和周强说，他这几年一直在暗暗做一桩生意，和国内的人合作，要把一种戒毒瘾的中药介绍到美国来。他已经认识了不少的人，有愿意投资的有钱人，有药厂的经理，有外贸部门的主管。他们原想这是一桩极大的生意，美国有毒瘾的人那么多，戒毒中药绝对会有市场。做了几年才知道，美国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对进口的中药卡得很严，规定要有该药物确有成效的科学报告，才发给进口准许证。

钱宇接着说： “ 我算是有惨痛经验了，要拿到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的进口准许证，比登天还难。要生产一种新药，也非常不容易。可是要在中国，就没有这么麻烦了。你的实验专利拿到中国去，生产出长效壮阳药，光是中国，市场就够大了，要是再销到亚洲、欧洲，那还得了吗？ ”

钱宇越说越起劲，仿佛他已经成了赵玉敏的生意合伙人： “ 你真的要赶快动作，不能慢。你要是不介意，我今晚回去就打电话和国内的朋友联系，咱们马上动起来，找人投资，找工厂生产？ ”

赵玉敏听钱宇越说越认真，不禁笑起来，说： “ 别着急，别着急，慢慢商量商量吧。我刚才说了，我做的只是个小实验，那些做长效壮阳药的药商对我的实验结果有兴趣，也不见得最终沾得上边。最后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我也不知道。 ” 赵玉敏说着，心下颇后悔，不该提做实验的具体结果。钱宇见赵玉敏对他的主意不很热衷，大失所望，心里觉得赵玉敏看不起他，不愿意与他合作，脸上开始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廖爱莲看他这样子，不知说什么好，坐着只是喝茶。周强没料到大家聊着聊着居然尴尬起来，心里便想为什么吴国忠夫妇还没有到，盼着他俩早点来。

正在此时，朵蕊丝拿着一束鲜花，来按门铃。赵玉敏高兴地将她迎进门，拉着她的两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接着引她到后院给钱宇夫妇介绍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六点，赵玉敏就说吴国忠夫妇也该快到了，她便去厨房炒菜去了。

朵蕊丝今天穿得整齐大方，戴了一串珍珠项链，一头银发梳得齐齐整整，嘴唇涂得很红。她脸上皮肤保养得很好，基本上没有什么皱纹，如果不看她脖子上的皱纹，根本看不出她已是七十二岁的老人。廖爱莲和她寒暄，恭维她气色好，精神佳，看起来很年轻。

“ 看起来年轻没有用！ ” 朵蕊丝说： “ 我结婚四十多年的丈夫就跟一个真正年轻的女人走了！嫌我老了！和我离婚了！ ”

廖爱莲、钱宇、周强三人听老太太大声说出她离婚的事，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周强本和钱宇夫妇打过招呼，还提醒他们，朵蕊丝来了，大家不要提起离婚的话题，谁想到朵蕊丝刚坐下就自己嚷起来。

只听朵蕊丝接着说： “ 那女人才二十多岁，比我们的孙女还小 ! 你说说，哈瑞是不是鬼迷心窍，中了邪了？我听说，那女人拿了 ‘ 伟哥 ’ 给他吃，哈瑞吃了，就满屋子走动，在楼梯上爬上爬下，一直跑到动弹不得，瘫倒在地为止，可性功能却完全没有增强。 ”

大家听朵蕊丝气哼哼地刻薄形容她的前夫，都知道她心怀恼怒，说话夸张，但听她说完之后，想像一个七十四岁的男人服药之后药性发作的样子，都不禁发笑。周强边笑边觉得似幻似真，何曾想到贫寒出身的哈瑞会和糟糠之妻离婚，又何曾想到朵蕊丝那么慈祥和蔼的一个老人，会变成现在这么一个口出恶言的怨妇，心下叹道，人是会变的。他看着朵蕊丝，想起席德尼和爱丽丝不久要庆祝他们的金婚纪念日，心下又叹道，也有人不变。

看看已近七点，吴国忠夫妇还没有到，周强去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周强就到厨房里去和赵玉敏商量，是再等他们一会儿还是请已到的客人先上桌吃饭。赵玉敏说，吴国忠他们从不迟到，今天到现在还不到，肯定是路上堵车了，再等他们一会儿吧。

过了七点钟，赵玉敏对周强说，恐怕不好再等了，好在吴国忠是老朋友，我们边吃边等他们，给他们留些菜就是了。周强说，他们早点来，大家可以聊点其他的话题，不然等会儿钱宇恐怕还会提要你回中国生产壮阳药的事情。两人对视，无可奈何地一笑。

大家到餐厅上桌吃饭，朵蕊丝尝了一口周强在烤架上煨出来的野蘑菇，赞不绝口，说是再鲜美也没有了，忙问是怎么做的。周强便慢慢给她解释，说用锡箔纸包起来在烤架上烤出来的，原是要吃蘑菇的原汁原味，只滴一两滴柠檬汁就可以了。朵蕊丝吃得高兴，见赵玉敏端上麻婆豆腐，眼睛一亮，得意地说： “ 敏呀，你果然为我做了麻婆豆腐，我最喜欢你做的麻婆豆腐了，天下无双，世界第一！ ” 赵玉敏喜盈盈地说： “ 那你多吃一些。 ”

周强见朵蕊丝高兴，便和她随便聊天： “ 朵蕊丝，我们最喜欢你这样的客人，你最懂得欣赏家常菜的好处。你喜欢的这两道菜，麻婆豆腐是靠调味料调出来的，既麻且辣，把原本没有味道的豆腐调出味来。这道蘑菇，还有那几个洋葱，原汁原味。其实天下菜式，千变万化，无非就是这两种，或是原汁原味保得住，或是用调味料调得好。你两种都喜欢，两种都能欣赏，你的品味高啊。而且你也挺会做菜的呀。以前我到你们家做客，最喜欢你做的土豆泥了，拌上鲜鲜的肉汤，多好吃啊！也是原汁原味和调味料的配合。 ” 朵蕊丝听周强这样恭维她，满心高兴，嘴上却说： “ 我哪里懂吃，只是嘴馋而已。 我是没法和你们比的。你和敏两人这么会做菜，会做这么多菜，要是你们开餐馆，保证天天客满，我也会天天到你们的餐馆吃饭。要是我开餐馆，只有一道土豆泥，开张半天就倒闭了。 ” 廖爱莲在旁边听周强和朵蕊丝这样边吃边聊天，不紧不慢的，议论这两三道平淡无奇的菜居然讲出好些名堂来，颇觉有趣，便边吃边听他二人闲聊。

桌子这边，钱宇对周强和朵蕊丝的对话全然没有兴趣。他吃了些东西，待赵玉敏终于坐下，就低声用中文对她说： “ 长效壮阳药绝对有市场，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我说的主意。你想想，这市场多大！不用往远处说，就拿这老太太的前夫来说，七十多岁的富翁，钱多得没地方使，在这方面，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像他这样的人，美国很多，欧洲很多，日本很多，中国也会越来越多。如果再想想现在的专业人士，都忙碌不堪，二三十岁就觉得力不从心了，也愿意花这个钱。全世界都一样。现在是全球化的时代，一国不做另一国做，你与其把这实验结果让美国公司拿去，还不如带回中国。我确实觉得你应该赶快把专利带回国去做起来，我国内的朋友绝对可靠，一定做得起来，这样咱们也算是为中国争利益、为国争光。 ”

赵玉敏见钱宇始终揪住这个话题不放，怎么跟他说自己做的实验也许和壮阳药根本没有关系，他就是不信，心下不禁有些不耐烦。但他是客人，不能和他拉下脸来过不去，就仍然客气地敷衍他，说以后再慢慢商量吧。钱宇劝来劝去劝不动赵玉敏，心里着急，闷着头吃饭，却完全吃不出滋味。

几道菜吃完，吴国忠夫妇还没到，周强、赵玉敏都开始担心起来。

晚饭吃毕，九点已过。朵蕊丝说年纪大了，要趁早开车回家，钱宇夫妇见话不投机，也告辞走了。

周强再给吴国忠家里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很是担心，希望他们不是出了车祸。这时周强才后悔没有早些和吴国忠交换手机号码，现在联络不上，着急也没有用。

周强和赵玉敏一边担心吴国忠夫妇，一边收拾碗碟杯盘。

赵玉敏说： “ 这次客没请好。 ”

周强望着妻子，不知说什么好。想到她难得最近心情愉快，愿意请人到家里来高高兴兴地吃顿饭，自己是尽心尽力地配合。没料到吴国忠夫妇直到席终还未露面，钱宇又从头到尾只关心长效壮阳药的事，倒惹得她心烦起来。

赵玉敏叹口气，道： “ 请客吃饭，要像你刚工作那几年，我刚来美国那几年，那多好啊！咱俩去别人家吃饭也好，请别人到咱们家吃饭也好，都高高兴兴的。咱俩也许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混混沌沌的，可真是快乐了些日子。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吃的东西越来越多，会做的菜也越来越多，请客吃饭却不带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周强想安慰她，就说： “ 朵蕊丝今天好像挺快乐的。 ”

赵玉敏摇摇头，说： “ 哈瑞那样离开了她，她能快乐吗？也就硬撑着吧，这老太太。 ”

赵玉敏又说： “ 今后咱们避开点钱宇，他烦起我来没有完。 ”

周强看着她，笑笑，说： “ 避得开钱宇，避不开其他的人。只要你的实验做得好，你就得准备今后有人这么烦你。 ”

赵玉敏一想，周强说得果然不错，她倒抽一口凉气，又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两人收拾完，已是十一点半，正准备上床睡觉，电话铃响，是吴国忠打来的。他声音低沉地说，他儿子埃力克自杀，送医院抢救无效已经死了。他刚从医院回到家。周强、赵玉敏听了大骇，请他多保重，说第二天去看他，就挂了电话。

周强、赵玉敏百感交集，彻夜未眠。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请客。

 

2005 年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