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一月初，刚穿寒衣，王岚岚便兴致勃勃地给吴国忠夫妇、周强夫妇、陈建军夫妇打电话，说是弄了些鹿肉，请他们来吃饭。

王岚岚夫妇住在纽约市北部的哈斯汀镇上。他们住在一幢建在半山坡上的共管公寓大楼里，楼房周围有许多高高的大树，树荫下是一排停车场。王岚岚夫妇的公寓在七楼，三室一厅，厅很宽敞，靠南一面是落地玻璃窗，一拉开窗帘便满屋亮堂。他们住处离哈德逊河不远，出门走一段路，爬上坡顶，便看得见哈德逊河。夕阳西下时，客人们陆续到来，王岚岚领大家到坡顶去看景色。放眼望去，哈德逊河两岸风景尽收眼底，对岸新泽西州尤其显得空旷平远，众人赞叹不已。

郑蓉蓉看着山坡上的一幢幢独立小楼房，很羡慕地说： “ 这些房子多漂亮啊！我特别喜欢那两座，建在峭壁上，靠河的一面全是玻璃，坐在家里就看得见河上的风光，真是太好了！ ” 她转身对王岚岚说： “ 你们这地方真好，真漂亮。你们什么时候换个房子住啊？ ”

王岚岚笑笑说： “ 我们喜欢住公寓，省心。住房子有住房子的麻烦，秋天扫落叶，冬天铲雪，下水道不通，屋顶漏水，操心的事多得很。我们家秦汉唐是个读书人，动手不行，我们愿意住公寓，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行了。 ”

郑蓉蓉说： “ 还是住房子好。在美国，有条件，应该住房子。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太小，我和陈建军打算以后有条件换个大的住。 ”

一阵山风掠过，林间拂来一片哗哗声。吴国忠笑着说： “ 在美国，有选择，愿意住房子住房子，喜欢住公寓住公寓。怎么样，我们是不是该往回走了？ ”

王岚岚听了，嫣然一笑，领先走下坡去，赵玉敏、郑蓉蓉、李秀兰紧随其后，一路上说些闲话。

回到屋里，秦汉唐刚把鹿肉放进烤箱，见客人们回来了，便去把秦王月领到客厅和大家见面，叫她给大家背诵唐诗、唱歌。那秦王月长得极机灵可爱，一张红扑扑的小圆脸上两只大眼睛，活泼大方地背诵了几首唐诗，唱了几支中英文歌曲。随后秦汉唐打电话叫邻居，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把她领去玩，以便客人吃饭聊天。

陈建军对秦汉唐、王岚岚以鹿肉待客很感兴趣，问他们的鹿肉是怎么来的。秦汉唐说，他有个朋友保罗，住在由此往北二十英里的山里，喜欢打猎，用猎枪打兔子、野火鸡、松鼠，用弓箭射鹿。地方法律规定，每年十月三十一日至十一月底感恩节之间，是猎鹿季节，每名猎手可猎取两只鹿。保罗猎鹿，是持弓箭坐在树上，待鹿走得很近时，才放箭射杀。打到了鹿，保罗便装上车运到屠宰户处剥皮宰割，把切好的鹿肉拿回家冷冻起来。 “ 每年保罗都要送我十来磅鹿肉。 ” 秦汉唐说道。

“ 鹿肉可是好东西呀 !” 吴国忠说， “ 清朝的时候，东北的鹿肉是往满族皇宫送的贡品。 ”

秦汉唐说： “ 在我们这里它则是很容易得到的野味，超级市场偶尔也有的卖，只是很多人不喜欢鹿肉的野腥味，平时设宴待客，极少用它。今天我们的客人都是中国人，我们想大家都会喜欢野味，就决定给大家烤鹿肉吃。 ”

说着将烤鹿肉上桌，大家一看，原来是像烤牛排一样在烤箱里烤出来的，王岚岚将牛排酱传递给大家。众人切了鹿肉，蘸着牛排酱送进嘴里，都说鲜嫩，和牛肉一样香。唯有吴国忠不蘸牛排酱，直接将鹿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品尝。王岚岚笑着问他味道怎样。

吴国忠咽下鹿肉，轻轻深呼吸一下，笑道： “ 味道好，味道好。野味，野味，就得有点野味， gamy ，才算是野味，和其他东西不一样。 ” 他向周围扫一眼，见其他人都在边吃边和身旁的人聊天，便低声对紧挨着他坐的王岚岚说： “ 我吃东西，一般不喜欢蘸酱料和酱油。你看那些老外，到中国馆子吃广东点心，先放一大勺酱油在盘子里，每一件点心都在酱油里滚一遍再吃，结果吃什么都是酱油味。我就愿意不蘸酱油和调料，吃原味，吃本色。 ”

王岚岚停下刀叉，睁大了眼睛，很高兴地说： “ 我也是，我吃东西也不喜欢蘸作料。但有时候我也喜欢作料，像吃火锅，没作料就没味了。 ”

吴国忠道： “ 那是，那是。其实很多菜已经用配料做好，吃的时候不必再加多余的酱料。就像这道鹿肉，已经放了作料腌过，撒点盐，我吃味道就很好了。 ”

王岚岚说： “ 我吃还嫌它有点膻味。 ” 她抬起头问对面的郑蓉蓉和赵玉敏： “ 你们觉不觉得有点膻？ ” 郑蓉蓉和赵玉敏都说是有点膻。王岚岚转过头来，问吴国忠： “ 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鹿肉烧得完全没有膻味？ ”

吴国忠笑道： “ 要我说，完全没有膻味，就不很够意思了。像我吃羊肉，还就喜欢有点膻味的。说到烧鹿肉，烧到没有野膻味，李秀兰的爸爸倒是做得到。他会用好几种办法，一种是像煲羊肉那样，放生姜，和腐竹一起煲。我最喜欢的是他用沙茶酱炒，像炒沙茶牛肉一样，那就基本上没有了膻味，不说的话，都以为是牛肉呢。 ”

王岚岚说： “ 哟，听你这么一说，这道沙茶鹿肉一定好吃，起码膻味不重了。你会做吗？ ”

吴国忠答道： “ 我做过一次，结果还是有些膻味，李秀兰一家人说是我自己喜欢膻味，故意做成那个样子。其实不是的。原来是我在临出锅时，忘了往里面放洋葱丝，所以就还有那么一点膻味。 ”

王岚岚笑道： “ 这么讲究呀？差这么一点就有膻味了？这么说起来这道沙茶鹿肉还不容易做呢！ ”

吴国忠道： “ 也不特别难做，也不特别讲究，只是有些个细节不能忽略。有的菜，粗枝大叶点没关系，有的菜就要很注意细节，稍有疏忽就走样不道地了。 ”

吴国忠不紧不慢地和王岚岚闲聊，看她很放松自然的表情，想起那次在郑蓉蓉陈建军家看她教别人烧正宗美国牛排时的盛气凌人的样子，前后比较，恍若两人，心中若有所感。暗暗叹道，那次见到的王岚岚，是个蘸了许多酱油的女子。

这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周强连声大笑，一迭声地说： “ 这故事太有趣了 ! 秦汉唐，你得给大家再说一遍。 ” 众人都停止了与邻座的谈话，朝周强和秦汉唐望过去。

秦汉唐将眼镜往上推了推，把他对周强说的故事给众人又说了一遍。

秦汉唐教课，给学生放中国电影《红高粱》。影片中有一段， “ 我爷爷 ” 把 “ 我奶奶 ” 抢了，撂在高粱地里，然后导演用象征的手法，让 “ 我爷爷 ” 大步转圈踏倒高粱秆，又摇晃镜头向上仰望天空，暗示 “ 爷爷 ”“ 奶奶 ” 在野地里成其好事。那些美国大学生，从小看好莱坞电影，看习惯了热吻 —— 脱衣 —— 床上翻滚的程序，看到《红高粱》里这一段，居然看不明白，有的学生就会低声问邻座的同学： “ 他们做了吗？他们做了吗？ ” 被问的同学也有同样的疑问，耸耸肩，答不上来。

秦汉唐学那提问学生的低低腔调： “Did they do it Did they do it" 又模仿那无法回答的学生，耸耸肩膀，耸耸眉毛。众人听他的腔调，看他的怪样，都笑起来。

接下来秦汉唐又讲了些其他的小故事，都是由于中美文化不同而造成的尴尬。周强、吴国忠也加入进来，说些课堂上、办公室里的小趣事。陈建军则说些他在华人圈子里卖保险的故事。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或嘲讽别人，或幽自己一默，说到高兴处，笑成一片。

这时赵玉敏注意到，王岚岚的情绪慢慢变了，虽然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却是笑得勉强。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说是要去厨房拿沙拉。赵玉敏也站起身来，说要给王岚岚帮帮忙，跟她一起到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