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速之客

“ 这次客没请好。 ” 赵玉敏一边洗碗一边说。

“ 其实,还行啦。 ” 周强将一摞盘子从餐厅搬到厨房,体贴地对妻子说: “ 你忙了一天,歇会儿吧,我来洗。 ”

赵玉敏说: “ 我倒不累,只是整晚上看那个张洪喧宾夺主,满屋子就他一个人说话,心里别扭。 ”

张洪本是不速之客。周强、赵玉敏夫妇在一次聚餐时认识了市立大学经济系的钱宇和他的太太廖爱莲,以及在市政府航管局做计算机程序的刘文正和太太赖玉珍,赵玉敏聊天时说起怎么做清蒸鲥鱼,廖爱莲和赖玉珍都很感兴趣,赵玉敏和她们交换了电话号码,找了今天约他们两对夫妇过来吃饭。

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刘文正突然来电话,说他有个朋友张洪,是他当年插队最要好的朋友,刚巧从华盛顿来看他,不知是否可以一起赴席。周强说,当然一起来啦。

客人进门后,寒暄几句,三个女人便到厨房去了。赵玉敏说,德拉瓦河每年春季有大量肥美的鲥鱼,各地超市都在贱卖,便宜得不得了。因为鲥鱼小刺多,老美不耐烦折腾它,以前只是印第安人吃,现在华人和墨西哥人也买来吃。这种鱼超市有两种,一种是整鱼,另一种是剔过刺的鱼片。一定要买整鱼才好吃。不能打鳞,要带鳞片细嚼才有味道。若是可能,买些猪网油把整条鲥鱼包起来清蒸,最是鲜美。赵玉敏因买不到猪网油便试着用 bacon( 咸猪肉条)代替,吃起来也别有风味。廖爱莲和赖玉珍边听边问,三个女人叽叽咕咕说成一团。

饭菜上桌,四个男人还在继续他们客厅里的谈话。张洪喝了两瓶啤酒,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 “ 文正,你还记得姜卫东那小子吗?鸡胸、四眼田鸡,咱们插队时常说他 ‘ 文不像棒槌,武不像鸡巴 ’—— 喔,对不起,女士们,对不起 —— 好家伙,这小子现在是地区副专员了。上个月我回国,他闹了辆奔驰送我去北京,一路上凭他那车牌,什么关卡都不用交费, ‘ 噌 ’ 就过去了。到了北京,也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样,愣开着车到中南海里转了一圈出来。 ”

张洪叹一口气,说: “ 当年我们在村子里想着回城,抽着烟流着泪唱《洪湖赤卫队》里那两句: ‘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 哪想到三十年不到,就全他娘的河东河西啦!我看着姜卫东那小子人模狗样的,再想想当年他那副可怜相,真跟做梦似的。我在美国也转悠十几年了,每次看着要发了到底也没发起来。唉,我这辈子,什么都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停课没读几年书、下乡插队、回城赶考、匆匆忙忙又闹了一次洋插队,什么都赶上了,就是发财没赶上! ”

赵玉敏嫌他只顾自己滔滔不绝,不理会其他客人,便趁他吃菜时转换话题,问刘文正: “ 你在市政府工作,同事都是些什么人? ”

刘文正说: “ 有几个台湾人、香港人,也有一些印度人、爱尔兰人。 ”

周强微笑着看了赵玉敏一眼,接着问 :“ 大家相处得怎么样? ”

刘文正说: “ 还行,多数也就是点头之交吧。 ”

周强欲待再问,张洪却抢过话题说: “ 文正,你那些朋友有什么聊头。

坐下来喝酒吃饭,怎比得上当年的插队朋友!我给大家说个段子听听。现在国内段子多了去,都好笑得很。有个段子描绘各级官员的嘴脸:低级的喝白酒,打白条,摸白腿;中级的喝红酒,收红包,吻红唇;高级的喝黄酒,收黄金,搂黄毛;超级的喝绿酒,办绿卡,戴绿帽。 ”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张洪补充说: “ 官做大了,岁数也就大了,身边的年轻女人太多,戴绿帽是免不了的啦。 ”

刘文正问他: “ 那你呢?你的嘴脸呢? ”

张洪说: “ 我是喝啤酒,夹皮包,拉皮条。我靠的是一帮警察朋友,他们是喝杂酒,收杂费,当杂种。 ”

大家听了,又是一乐。赵玉敏看张洪笑得贼不兮兮的样子,心下又是可笑又是可恼。

待大家笑声甫停,张洪道: “ 说正经的,现在国内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我在美国瞎混这么多年,懵懵懂懂也拿过一个国际关系研究的硕士,卖过保险、地产,开过加油站,都不行,都做不大。留在国内的,九十年代初就狗鼻子灵敏跑回去的那帮孙子们,现在都发了,财大气粗,牛得不得了。不过,咱们现在就想办法,也不算晚。 ”

接下来张洪便说起这次他回国看了多少投资项目:皮革厂、家具厂、假古董厂、减肥药厂,数出十多项来。又神神秘秘地说,他有一些关系, “ 若是凑些钱以外资身份回去,一定会赚,准赚翻不可。诸位若是认识在银行做事的人,拜托给我介绍介绍。 ”

钱宇说: “ 你难道准备所有这些项目一下子全都上马吗? ”

张洪笑道: “ 钱兄不愧是经济学教授,果然是懂行的。我是先摸一下情况,看哪一个项目行,就上哪个。我当然知道,要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经商也像打仗一样,要在战略上藐视它,在战术上重视它。要先搞调查研究,不打无把握之仗 ……”

周强见他口若悬河、神情亢奋,听起来却像是在背 “ 毛选 ” ,甚觉惊异,听着听着便走了神,到后来便不知张洪说了些什么。

赵玉敏把用水冲净后的碗碟放进洗碗机里,接着对周强说: “ 都说我们中国人谦虚,可你看张洪那自我中心的恶心样,说来说去都是说他自己,也不见他问别人一句话。哪有这样到别人家做客的! ”

周强正要弯腰关上洗碗机,赵玉敏忙拦住他: “ 你别管了,你那腰不好,什么都别管了,我来收拾就好了。你到沙发上坐坐,喝杯茶吧。 ”

周强呷了一口茶,说: “ 今晚要是吴国忠在就好了,就热闹了。我们这些人都太客气,所以张洪就霸道了一晚上。 ”

赵玉敏笑起来: “ 他要是在的话最好不过,可惜他不在。我们也没请他。 ”

吴国忠和周强是大学同学,八十年代初一起念国际关系,一起念英语、日语,两人长得差不多一样高,都一米八左右,喜欢打篮球、踢足球,经常在一起聊天、玩儿。吴国忠学英语颇有天分,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名。大学四年级时,他被指派去陪同一位来访的美国教授,为他做了几天翻译。美国教授爱其才华,帮他办手续,拿奖学金,来美国念书。吴国忠念硕士时,一个月给周强写一封信;后来去读博士,信件便慢慢少起来。周强在国内念完硕士工作两年后,也得到一个机会来美国念博士,写信给吴国忠,他已搬家,就此两人失去联络。

十多年后,周强拿了博士,在纽约市北郊的一间公立大学找到一份工作,赵玉敏带着他们的女儿杰西卡也来了美国,一家人慢慢安顿下来。有一天,周强到纽约市开会,散会后顺便去唐人街买点东西,走过一家海鲜店,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在买鲜鱼,嘱咐卖鱼的: “ 打鳞、剖肚、不要冲水。 ” 听那声音很熟,再定睛一看,正是吴国忠,一切仿佛都是老样子,只是头顶开始秃了。

周强笑吟吟走上前去打招呼,吴国忠起初自然有些吃惊,瞬间却显示出饱经历练之镇静,几句话过后竟又恢复了年轻时的豪气,两人便去饭馆喝起酒来。

老朋友多年不见,周强急着要知道吴国忠这些年的经历。吴国忠却道: “ 你先说你的故事! ”

周强说: “ 我的故事很简单:来美国念了个社会学博士,找到工作后就把老婆孩子接来,运气还不错,三年就拿了个终身职。 ”

吴国忠问: “ 三年就拿了?怎么那么快? ”

周强说: “ 所以说运气不错。我念研究院时,交了个朋友,吉米,是个希腊人。他比我早两年毕业,先在这所大学找到事。我还没毕业他就帮我申请这份工作。等我开始教书,他又拉我申请经费,巧的是我们的项目报上去居然就批了,三年的研究计划得了四十五万元,学校领导眉开眼笑,提前就给了我终身职。 ”

吴国忠说: “ 这么说,你学会了找钱的本事,学校看重你了。 ”

周强说: “ 我哪里会找钱!不过是个歪打正着的巧事!吉米有个老朋友,理查,最熟悉美国基金会的运作,又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那年自愿到一家基金会的审批委员会工作,投进去无数的时间,为的就是认识人,以后他自己申请经费时有熟人照应。我们的项目报上去,正好是理查主审,马上就批了。钱拿到手,校长、副校长、院长都乐哈哈的,对我客气得不得了。可是我那个暑假差点没累死。吉米鬼灵精,会出点子,但基金会能批钱的项目却不是我熟悉的东西。我们那个项目叫 ‘ 中国的现代城市规划与文物保护 ’ ,写申请不难,做起研究来才知道不容易,得看好多东西。 ”

吴国忠看着周强,听他说话,看着听着,两眼润润地有些潮,说道: “ 十几年不见,你还是那样子。老朋友就是老朋友。 ”

周强呷了一口酒,也有些动感情,问道: “ 你这些年怎么样?说来听听。 ”

吴国忠道: “ 我在教中学。 ” 说完拿起茶壶倒茶,先给周强倒,然后给自己倒。

周强慢慢拿起茶杯,看一眼吴国忠,笑笑说: “ 教中学?那咱们都是教书的同行了。在哪间中学呢? ”

吴国忠答道: “ 就在这附近。学校不算大,学生不是很多。 ” 他顿了一下,左手五指在餐桌上轻轻点拍了几轮,然后定睛望着周强,慢慢说道: “ 我读完国际关系硕士,觉得没意思,便去历史系念博士。博士学位拿到之后,在纽约附近找不到工作。我去过俄克拉荷马、爱达荷这样的地方,工作给了我,我却不愿意要。我在那些系主任、教授的办公室和他们谈话,看他们满墙挂着学士证书、硕士证书、博士证书,和那些牙医、律师差不多,心头一凉,再回到纽约,到东河边吹吹风,到麦迪逊大道走一走,不用多想,就留在纽约了。 ”

周强问: “ 结婚了?有孩子了吗? ”

吴国忠答道: “ 结婚了。有个男孩子。 ” 他左手五指又在餐桌上轻轻点拍起来,欲言又止,接着说: “ 我的故事,以后慢慢告诉你吧。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来吃顿饭。 ”

周强笑道: “ 那是自然。找时间也请你和太太来我家玩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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