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敏的直觉果然不错。
第二年春天，秦汉唐去中国内地做访问学者，王岚岚便开始约会吴国忠。
秦汉唐在新泽西州一家私立贵族学校教中国古典文学，一连几年都想去中国内地做访问学者，但王岚岚一直都不答应他去。理由是女儿还小，她自己在图书馆做事，一家人都去她还得把工作辞了；如果是秦汉唐一个人去，她自己带女儿忙不过来。秦汉唐原说一家人都去，女儿还可以在那里上一年学，王岚岚把工作辞了以后回来再找。后来见王岚岚很不情愿，便让步说他自己一个人去，家里请一个保姆帮助做家务。这件事夫妻俩商量了好长时间，都定不下来。那年鹿肉宴之后，王岚岚态度变了，不再找理由阻拦秦汉唐。秦汉唐试着又提出去中国的想法，王岚岚说： “ 这件事你说了好几年了，你要是实在要去，你就去吧。 ” 秦汉唐听了，又惊又喜，收拾行李就走了。
秦汉唐走后，王岚岚不时给吴国忠打电话，说些不要紧的话，每次都要赞他老丈人的厨艺。到后来越说越近乎，便说她有时想吃鸭脖子，鸡爪子， “ 就像得了相思病。 ” 吴国忠听了，深感兴奋、刺激，嘴上却是不咸不淡地答道： “ 这些东西到处都买得着，你馋了去买来吃就行了。 ” 王岚岚说： “ 我馋极了去买回来，别人却要我藏着掖着地吃，别提多没劲了。 ” 吴国忠当然听得出她嗲声娇语的弦外之音，除了对她有些同情，亦觉兴奋刺激，还另有一份得意。
有时候，吴国忠提着在唐人街买的卤鹅头、鸭掌、鸡翅膀之类的东西去见王岚岚，看她仔仔细细地啃鹅头、鸭掌，又舔嘴唇，又舔指头的，平和愉快地享受生命的自然乐趣，心下极是满足。
有时候，两人也约了在城里见面。
这天，王岚岚和吴国忠在法拉盛一家中国菜馆吃完饭出来，只见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两人心情愉快，边走边聊。
王岚岚说： “ 这家的肠旺和臭豆腐真是做得好，那股子味道真道地。 ”
吴国忠道： “ 我看你也喜欢九层塔小辣椒炒鸭舌。 ”
王岚岚说： “ 当然喜欢了。这种菜家常，但自己在家里厨房不愿意做，油烟太厉害。结果想吃家常菜却得下馆子。 ”
吴国忠接着说： “ 说得不错。若是想吃家常菜，又不要厨房见油烟，可以做卤菜。李秀兰的妹妹李秀玉，你上次见过的，最会做家常卤菜。她什么都会卤：猪头、猪脚、猪耳朵、猪舌头、猪心、猪肚、猪肝、猪大肠、牛舌、牛百叶、牛肠、牛犍、牛筋，还有鸡翅膀、鸡爪、鸭翅膀、鸭掌，她也会卤。就是平常的卤鸡蛋，她也做得特别好吃。 ”
王岚岚说： “ 你怎么这么好福气呀？老丈人会烧菜，老婆会煲汤，小姨子又特别会做卤菜，我看你都吃不过来了。 ”
两人心中欢愉，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沿街走着。
突然有人一把拉住王岚岚的胳膊，尖着嗓子喊道： “ 哎呀，老乡！咱们又碰上了！ ”
王岚岚吃了一惊，心下慌张，转眼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女人，矮个子，圆脸上一双小眼笑眯了缝，两只耳朵上坠着两个大黄耳环，两手各戴着两个金戒指，还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不放。
王岚岚也反手抓住那女人的胳膊，说： “ 潘大姐！怎么这么巧！今天在这儿碰上你了。 ” 她没摘下墨镜，两眼迅速扫描，只见那女人身后站着一个六英尺多的白人男子，肚子挺挺地凸出来，看上去怕是有三百多磅重；那矮小女人站在旁边，仿佛只有他一半大。王岚岚判定那白人男子是这矮小女人的行伴之后，逐渐镇定下来。
只听那矮小女人说： “ 老乡啊老乡！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碰上你啦！真是巧啊！今天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 她放开王岚岚的胳膊，转身抓住那白人男子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 “ 这是我男朋友，彼得。 ” 她抬起头来，望着那男子，娇滴滴叫了声 “Peee——” 然后用不连贯的英文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Mrs. King 。那男子伸过手来和王岚岚握了握手，顺便递给她一张名片。王岚岚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是 “ 移民律师彼得 · 劳伦斯 ” ，律师楼的地址在唐人街附近。王岚岚对他点点头，说声 “ 哈 ” ，他也点点头，说声 “ 哈 ” ，不是很想多说话的样子。
王岚岚察言观色，觉得他二人大概是正在赶路，也就没给他们介绍吴国忠，嘴上却是亲亲热热地说： “ 潘大姐，好高兴见到你，看你的气色越来越滋润了，一切都还好吧？ ” 那潘大姐说： “ 都挺好，都挺好，彼得正在帮忙，我女儿的签证就快拿到了。 ” 王岚岚说： “ 那多好呀！女儿来了你就没心事了。瞧你们像是有事，不耽搁你们了，下次见面再好好聊聊。 ” 那潘大姐也不客气，说： “ 是，我们正忙着去办点事，改天见面再聊。 ” 说完，上下打量打量吴国忠，点点头，就挽着彼得胳膊匆匆忙忙走了。
王岚岚舒了一口气，对一直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吴国忠说： “ 咱们找家咖啡店坐坐？ ”
两人到咖啡店坐下，王岚岚说： “ 那女人叫潘贞丽，是我在钱宇、廖爱莲家认识的。 ” 吴国忠笑笑，仍是一声不吭，示意王岚岚说下去。
王岚岚于是便说出她认识潘贞丽的故事来。
那次钱宇、廖爱莲夫妇请客，庆祝钱宇拿到终身教授职，给王岚岚、秦汉唐打了几次电话。他们本来另外有事，本想不去，后来经不起钱宇软磨硬缠，只好推掉原来的约会，去他家赴宴。
到他们家才知，那钱宇很在乎他这次请客，凡应邀赴宴的，他一谢再谢，说是赏光；有事不能来的，他就不客气地骂人家有臭架子，请不动，不给他面子。周强、赵玉敏夫妇没去，被钱宇在几个熟朋友面前认真数落了一番，说： “ 他周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比我早几年拿到终身职吗这么不给面子。 ”
那时钱宇、廖爱莲夫妇刚搬进他们在新泽西州一个小镇的一幢新房子。客人来了，他们便带着看楼上的房间，地下室的乒乓球桌和有树有花的后花园。有客人懂得他们的心思，奉承他们的房子漂亮舒适，现在又拿了终身教授职，实现了 “ 美国梦 ” ，他夫妇俩听了，嘴上谦虚着，却是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上桌吃饭的时候，客人们才明白过来，钱氏夫妇这次请客真的是郑重其事：他们专门请了一个女佣来做菜。主客坐定之后，先上汤，汤刚喝完，便上热菜。一道热菜刚吃完，另一道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热菜又端到桌上。一道一道地上，大家吃得不亦乐乎，纷纷称赞这种吃法最是吃得恰到好处，刚出锅便进嘴，道地的中国菜道地的中国吃法。客人们边吃边奉承钱氏夫妇，都说他们最会请客，对客人最尽心。
那钱宇听众人称赞，心下得意，喝了几杯酒后，话就多起来。他告诉大家，他们刚搬来此地，被一位香港邻居请去赴宴，见识了这样的家宴，女佣在厨房里烧菜，一出锅便由女主人端上桌，大家吃得高兴。今天他们请客，便和那香港邻居商量，借他们的女佣半天。那香港邻居正好和太太一起回广东几天料理生意，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借用女佣。
王岚岚听了好奇，便借口说帮廖爱莲的忙，到厨房去看那女佣。这时大家已吃过几道肉菜，那女佣正在准备一道比较清淡的西芹百合。新鲜的百合本来女佣下午已剥好，但廖爱莲见客人们吃得高兴，每道菜都吃了个盘底朝天，就吩咐女佣再多剥几个百合，加大这道菜的分量。
廖爱莲说： “ 这种百合是青海高原上零污染的野生植物，当地人采集了，用日本进口的真空技术把它包装好，出口到美国来，最有营养，是蔬菜中的人参，吃起来脆脆的，爽口得很。 ”
王岚岚听了，有心要学做这道菜的手艺，便说要帮女佣剥百合，让她腾出手来切西芹。那女佣原来对王岚岚不理不睬，只顾自己干活。廖爱莲稍微客套几句，也就让王岚岚留在厨房帮着剥百合，她自己回饭厅去招呼其他客人，那女佣才和王岚岚搭讪起来。
一开始她话不多，王岚岚问一句她答一句。等她知道王岚岚丈夫秦汉唐在大学教书之后，话就突然多起来了。她说自己叫潘贞丽，王岚岚就叫她潘大姐，她问王岚岚是什么地方人，王岚岚说是山东某地，潘贞丽便马上跟她认老乡，说她祖辈原也是山东人，闯关东到东北不过三代而已。 “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 潘贞丽亲亲热热地对王岚岚说。
潘贞丽开腔说起自己的故事，王岚岚便根本插不上话，只能静静地听。潘贞丽说： “ 你别看我现在给别人带孩子、做厨子，在国内我可是个副团级！我丈夫是个市级干部！我随一个旅游团来美国访问，我鬼迷心窍，慌里慌张地跑了，找了个朋友帮忙办身份。后来是那位香港商人田达运的太太要生双胞胎，急着找保姆，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了田先生，他答应给我办身份。一开始也没什么事，就他们两口子，家务活也多不到哪儿去，我吃住在他们家，田先生每月付我八百元，我都存起来了。后来他们的双胞胎生下来，就累死我了。每天晚上孩子哭闹，我爬起来哄他们，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第二天两个膀子酸痛的呀，就别提了。他们一下子生两个儿子，高兴得不得了，亲戚朋友纷纷来道贺，他们又好面子，留人家吃饭。本来都是田太太自己做菜的，后来因为她又要给孩子喂奶，又要在厨房做菜，忙不过来，她才手把手地教我做了几道菜，帮她的忙，不然我怎么会做这些广东菜啊？从此就好了，我的事就多了，本来说好的，我只管替他们带孩子，洗洗衣服，到后来做饭也成了我的事了。他们每次请客，都把我累得不行。我找田先生说了几次，他才把我的工资涨到一月一千二。我心里可有气呢。在他们家这段日子，听他们谈话，我也听出来了，田先生在广东东莞开了一家玩具厂，生产的玩具全部运到美国来卖，一年赚几百万美金。可我请他们给我涨点工资，他就那么不情愿，像割他的肉似的。后来我越想越不甘心，就提出让他帮我女儿办签证到美国来，不然我就不给他们干了。你想，谁愿意伺候双胞胎呀！他们要找我这样的人还找不到呢！田先生支支吾吾最后总算答应了，我也就这么先干着吧。只要我女儿来了美国，我虽然过了几年糊涂日子，也就不算白遭罪。 ”
潘贞丽叹了一口气，又对王岚岚说： “ 钱教授也答应帮我的忙了，要替我女儿寄入学申请表。你先生也在大学工作，老乡啊，请你也帮帮我的忙，行吗？ ”
王岚岚自然爽快答应了，顺便问起炒西芹百合的程序。潘贞丽便笑着说： “ 嗨，老乡啊，要说做菜，我可是半吊子都谈不上。我刚才说了，我这点做广东菜的手艺，全是田太太教我的，我哪会做什么菜呀。咱们是老乡，我不妨跟你直说，今天钱教授夫妇请我来，也就是让客人吃个派头，哪里是吃我的手艺。钱教授听说是升官了，请客就要有个派头，就这么回事。你也别跟我学做菜，咱们要是有缘分，以后在东北见，我准会好好请你的客。我那口子是市级干部，我让他请你吃满汉全席！ ”
吴国忠听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说： “ 真有意思，这话我不知听多少人说过了，在唐人街给人看门的，在衣厂给人打工的，在餐馆里跑堂的，说起来在出国之前全是有头有脸的，家里人当官有市级的、有省级的，虽然眼下在美国混得不怎么样，要是回中国，请朋友吃满汉全席、宫廷大菜一点问题也没有。我都不知被多少人许诺过多少次了！ ”
王岚岚也笑了，说： “ 她天天给人带孩子、做饭，说是替女儿来美国铺路，这样打工过日子也算是有了个目的，有个盼头。现在她交了个老外律师男朋友，替女儿办来美国的手续就容易多了。只是不知道她对国内的丈夫怎么交代。 ”
两人都静下来，好一会儿不说话。过了一阵，吴国忠说： “ 最后他们无非是离婚，这种例子多了。 ”
王岚岚幽幽叹了一口气，说： “ 我不想说别人的事了。只是咱们俩这样出来相见，像今天碰到潘大姐这种事，以后肯定还会有，还会再碰到熟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秦汉唐从中国回来要是问起来，我也许会告诉他。他以前吵着要去中国做研究，我开玩笑说两人分开那么久，我保不准要寻个伴乐乐，他说他不在乎，只是别瞒他就行了。 ”
吴国忠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