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强和赵玉敏没有去钱宇、廖爱莲家赴宴,实是因为他们早两个月就接受了同事吉米的邀请,到他的山中别墅去度周末,临时不好更改。
周强、赵玉敏把女儿送到她的好朋友玛莎家,让她自己和朋友一起过周末,又说好了按时给她打电话,便开车北上,三个小时之后,按吉米给的指路图找到了他在佛蒙特深山里的房子。
吉米和太太琳达笑容满面地走出来迎接他们。赵玉敏一迭声称赞他们屋前盛开的鲜花,周强连连深呼吸,叹道山里空气就是清新。
吉米、琳达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两层,楼下有客厅、主卧室、厨房,还在东边加了一间三面以纱窗围住的小客厅,摆了几张沙发椅子、一个茶几。楼上有三间卧室和一套浴室。
吉米带他二人看完了楼上楼下,便请他们到纱窗围住的小客厅坐下,端来啤酒、杏仁、花生米,边吃边喝边聊天。
周、赵夫妇和吉米、琳达来往几年了。周强和吉米原是研究院的同学,现在又是同一间大学社会学系的同事,相处得不错。琳达是律师,最喜中国菜,每次到周、赵家里吃饭,都大肆称赞赵玉敏的手艺,说了好多次,要请他们到山里来一趟,这次总算来成了。
周强喝了半瓶啤酒,评论道: “ 你们这里只有虫声鸟鸣,清幽无比,真是个好地方,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块地的? ”
琳达笑着答道: “ 现在的世界,大凡清幽的好去处,都给旅游公司弄成了旅游景点,人来人往,喧嚣不堪,要找一块不受人干扰的清静土地,还真是不容易。我们当年在麻省和佛蒙特交界处看了不知多少地方,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块地。再往深山里去,就只好搭棚子住。这里还可以接上电,离高速公路也不算太远,又幽静,又方便,算是我们的运气。 ”
周强、赵玉敏听了,对望一眼,想起路上两人猜测,吉米、琳达大概属于 “ 波波 ” 一族,就是那类既要过充满原始浪漫气味的 Bohemia( 波希米亚)生活、又不愿意放弃 Bourgeoisie( 布尔乔亚 ) 的种种方便的现代专业人士,果然猜得不错。
琳达又笑道: “ 敏,你给我们做了那么多次可口的中国菜,今天和明天,我也要让你尝尝我的厨艺。 ”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琳达先端出一盘开胃菜,下面是自己菜园子种出来的西红柿,香甜多汁,上面盖了一层白色奶酪,吃起来软软的。 “ 这是意大利进口的水牛奶酪。 ” 琳达解释说。
然后是一小碗九层塔辣椒酱拌意大利面条,九层塔也是自家菜园里生长的,果然鲜美。
吃完这两道小菜,四人来到院子里,一人手里一杯酒,围着一个烤箱看琳达做熏鸭子。琳达先把烤箱里的木炭点着了,然后放上几块香木,待香木燃着之后,再把鸭胸肉、鸭腿放在烤架上,最后用个高顶的铁盖子盖起来。 不多时只见香木浓烟从烤箱中滚滚冒出, “ 三十分钟之后就好了。 ” 琳达很笃定地说,看来这道熏鸭是做过很多次了。
周强注意到,烤箱旁边的大树上装着一个带着厚玻璃罩子的灯,连接电源的电线比一般的电线粗很多,简直就像电缆,便好奇地问吉米和琳达,为什么用这种电线。琳达说: “ 那电线真丑死了! ” 说完走到烤箱边掀开盖子把鸭肉一块一块地翻过来。
吉米接着她的话头说: “ 这是没办法的事。地方政府的法令规定,这一带的房屋室外装灯都必须用这种尺寸的电线,看着丑陋也只得用它。地方法令中这一条不好,其他却是好的:方圆几百里不得建任何工厂、旅馆、购物商场,所以才得享受人烟稀少的幽静。 ”
周强又问: “ 如果电线出了毛病怎么办? ”
吉米答道: “ 原来不是问题。这几年电力公司也像其他公司一样,为降低成本纷纷把一部分工作转移到海外,问题就来了。以前我们的电线电源出了任何毛病,上午打个电话,下午电力公司的人就来修理,前后不过半天工夫。现在有了问题,打个电话去,接电话的人在孟加拉,把问题报告上去,修理工好几天都不见踪影,烦死人。 ” 吉米说话时明明是在抱怨,语调却是极其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事。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周强晨起淋浴完毕,下楼看到厨房里咖啡、早餐已预备好,吉米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小字条,说他和琳达已去菜园了。周强等赵玉敏下楼,两人一起吃了早餐,寻到菜园,只见吉米、琳达穿着粗布衬衫、牛仔裤正蹲在园地上松土、除草。
那菜园子不小,种了几行黄瓜、番瓜、西红柿、辣椒,一个角落里种的是青葱和一些香料,园子边上种了一大圈花草,红蓝黄紫,极是悦目。其中有几簇,是华人爱吃的黄花菜。
“ 山里有鹿, ” 琳达说, “ 常成群结伴地来吃我们菜园里的瓜菜花朵。这两年我们听了邻居的建议,在花朵上喷洒辣椒面儿,鹿怕辣,才算保住了我们的花和瓜菜。 ”
赵玉敏好奇,问道: “ 有没有鹿吃辣吃成习惯,最后不怕辣的? ”
琳达笑道: “ 如果这里只有我们的菜园供它们采食,它们也许最终都得学会吃辣,只是山里到处都有野花,它们多走几步就有东西吃,我看它们不会选择吃辣。 ”
正在此时,吉米将食指放到嘴唇上,低低 “ 嘘 ” 了一声,示意大家不要做声。然后轻声说道: “ 又来了,那几只野火鸡又来了。 ”
三人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不远的树丛里,有四五只野火鸡在慢悠悠地走着。吉米说,是一公三母,还有一只小的。 “ 昨天早上它们就来过了,我本想用猎枪打它一只,但我不会除毛剖膛,要是送去叫专做屠宰野物的人帮做,最近的也在八十英里以外,太远了,想想就算了。 ”
周强说: “ 我杀过鸡,我会除毛剖膛。你要是打到一只,我负责清洗干净。 ”
琳达听了,看看赵玉敏,一脸兴奋地说: “ 打它一只!这种奉行男性中心主义、父权制的野火鸡,就该打! ”
琳达、赵玉敏悄悄蹲在原地不动,吉米和周强弓着腰蹑手蹑脚回屋去取猎枪。回到屋里,吉米在客厅墙上取下一把猎枪来,一边找子弹装上,一边对周强说,这一带住的都是些共和党人,周末在自己的宅地上用猎枪打野火鸡、野兔、松鼠,自以为是回到了美国拓荒时期的大西部。 “ 我们是民主党, ” 吉米笑眯眯地对周强说, “ 可我们也喜欢打猎。 ”
吉米的猎枪乌黑锃亮,装有一个瞄准器,一两百公尺距离内的目标,通过瞄准器看得清晰无比。吉米举枪瞄准,琳达说: “ 打一个母的。 ” 枪响处,一只母野火鸡应声倒地,其他几只受了惊,挣扎着飞了几十英尺,落地钻进灌木丛中逃走了。
周强走过去拾起那只被打死的野火鸡,自去厨房烧水收拾,赵玉敏则和吉米、琳达三人留在菜园子里继续松土除草。琳达问赵玉敏会不会杀鸡清除羽毛开膛剖肚,赵玉敏说不会,周强能做这些事,是因为他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后期最后一拨插队落户,在农村学会的。赵玉敏比他小四岁,没去过农村,也从来没有杀过鸡。赵玉敏问琳达敢不敢开枪打野物,琳达说她小时候在威斯康辛长大,跟着父亲上山打猎,下河钓鱼,猎枪是从小就玩的,什么都敢打。赵玉敏听了,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心想认识她这么多年,一直都认为她是个轻言细语的斯文女人,客气有礼,只有到了这荒山野岭,才知晓她的另一面目。
中午,琳达和赵玉敏一起将周强收拾干净的野火鸡切成几大块,兴高采烈地放在烤炉上烤。
午饭之前,琳达的哥哥查理和他太太罗拉来了。查理是地产商,高个子,沉默寡言,喜欢钓鱼,今天到琳达、吉米的山间小屋来,准备午饭之后就下河钓鱼。罗拉在一家猎头公司任副总经理,一进门就嚷着要琳达帮她把膝上计算机和互联网连接起来,说她手上正有一两个案子,要赶紧和人联络。
琳达和查理兄妹俩从小就很亲近,见了面琳达便嘁嘁喳喳跟他说七说八,查理微笑着只听不说。罗拉是查理的第二任太太,比查理小十来岁,栗色头发,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她激活计算机,上互联网处理完几件事,走过来和周强、赵玉敏聊天。
罗拉问周强:教什么专业做什么研究?在哪间大学拿的博士学位?导师是谁?导师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地位如何?现在在干什么?在这间大学教书之前干什么?出版过著作吗?得过奖吗?申请过基金会的研究经费吗?为什么没有拿到?目前正在做什么研究?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周强礼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反过来问她,她的猎头公司具体做些什么。
罗拉说,你等一下,等会儿我再告诉你。她又接着问赵玉敏同样的问题,得知赵玉敏只有化学硕士学位,便不再问她什么。
她转过脸对周强说: “ 我们的猎头公司,是专门为各种公私机构找主管人员。私人公司也好,政府部门也好,要找主管人员了,便会找我们提供候选人,仔细甄别、筛选,看什么人最合适。为了提供齐全的资料,我们随时随地收集各类主管人员的履历,工作表现,输入我们的数据库,以备查考。我的工作主要是收集资料,也负责面谈。 ”
周强问: “ 你们推荐人给哪些公司要不要对他们的工作表现负责任? ”
罗拉翻翻白眼,叹气道: “ 当然要负责任了。如果只是把名字交给那些公司,他们雇人之后我们没事了,那我这碗饭就好吃了。我们猎头公司和雇人公司要签合约的,如果被雇的主管做不满一年,或是工作表现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我们是拿不到全部佣金的。 ”
周强开玩笑说: “ 你这份工作压力太大。猎头和猎头果然不一样,今天上午吉米也做了件猎头的事,一击即中,中午我们就有鲜嫩多汁的野火鸡肉吃。他要是打偏了,我们无非是中午吃些别的罢了。 ”
罗拉听说中午的烤火鸡肉竟是当天上午的猎物,相当吃惊,吉米便告诉她,是周强将那野火鸡除毛剖膛的。
罗拉眉毛一挑,再问道: “ 当真? ” 周强微笑点点头。罗拉还是不信,吉米便带她到厨房,打开装鸡毛的垃圾袋让她看。
罗拉终于信了,回到客厅,很兴奋地对周强说: “ 周先生哪,你这手绝技,值钱呀!你要是去做训练青少年野外求生夏令营的主管,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这些年,很多家长担心他们的孩子娇生惯养,意志薄弱,便送子女去南北达柯他州、卡罗拉多州等地的荒山野岭去野营,十来人一组,每个小孩背个背包,带些干粮,在野地里生存十几天,恢复些人的野性。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够野,别说小孩子了,就是那些带队的主管,都不敢打猎,就算是打死只野兔子、野火鸡,也不知道怎样处理,只好丢掉算了。周先生,如果你去做这种野外求生夏令营的领队,带着孩子用石头、木棍打野兔,或是用弓箭、猎枪打野火鸡、野鸭子什么的,然后你教他们动手把猎物清洗干净,生起篝火来,烤野味吃,那多够味!孩子们才不枉到野外走一趟! ”
罗拉说着说着仿佛认了真,直看着周强说: “ 周先生,怎么样?考虑考虑吧?我正在帮好几家野外求生夏令营找主管、领队呢,薪水不低,绝不比你大学教授的薪水低。 ”
周强笑着说: “ 好啊,也许我可以去试试看,顺便也带我女儿去锻炼锻炼。 " 他又笑着问罗拉,是否认识去过这种野外求生夏令营的孩子。
罗拉答道: “ 我们的女儿就去过,只是她没有出息,第一天晚上露营就吓得睡不着觉,一直哭。第二天领队打电话找我们,说没有办法让她跟下去了,于是按原来签订的合同办,雇直升机去把她接了出来。别问我花了多少钱,提起这事我就生气。回来之后,还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不让她留下什么心理毛病后遗症。 ”
周强、赵玉敏听了,不知说什么好,随便敷衍几句,转了话题,吃罢午饭,即按原先商定好的计划,向吉米、琳达及查理、罗拉道谢告辞,开车回家。
上路之后,赵玉敏说: “ 怪不得有时候见吉米、琳达头上有蚊虫叮咬的小红块,原来是周末跑到山里被咬的。想想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怪,要很辛苦地来回开车六七个小时,才得享受那一天半天的清静;还不如就坐在他们曼哈顿公寓的阳台上,喝杯咖啡,读读报纸,也是悠闲。 ”
周强说: “ 那就没了在园子里松土、看各种野生动物的乐趣。怎么说山里的空气总是要新鲜一些。 ”
赵玉敏问: “ 你说山里的空气好,那你昨天和今天在他们那呼吸的空气,和你当年在国内插队时乡下的空气,一样不一样? ”
周强说: “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当年在乡下村子里呼吸的空气,有牛屎味、炊烟味。他们这深山里的空气,全然是另一种味,森森的,有一股子原始的野气。倒是他们菜园子的泥土,用铁锹翻起来时的那股气息,和中国乡下的泥土,闻起来有点相近。 ”
赵玉敏又说: “ 不知怎么回事,从昨天下午到他们的山间小屋起,一直到今天中午查理、罗拉来之前,我的感觉是过了很久很久,可是查理、罗拉一来,时间就过得快了。 ”
周强说: “ 对,你说得不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 他想了想,道: “ 是罗拉改变了我们的感觉,她把 ‘ 节奏 ’ 带到山里来了。 ”
赵玉敏笑着说: “ 怎么样,你想不想去试试那野外求生夏令营领队的事,夏天去赚点外快,趁早给咱们女儿积攒大学学费。 ”
周强说: “ 算了吧,你没听罗拉说得清清楚楚的,那只不过是哄小孩糊弄大人的事,什么野外求生,小孩子心里明白着呢,直升机随时可以把他们从野地里运出来,哪里有什么 ‘ 求生 ’ ,哪里有 ‘ 置之死地而后生 ’ 的感觉? ”
赵玉敏说: “ 瞧你那认真样,这不明摆着的,这是些富人家小孩儿玩的把戏,谁真把它当作野外求生的训练了。就是吉米、琳达山间小屋的这点野趣,谁不知道这种后现代的野趣,是堆在种种现代便利上面? ”
周强说: “ 所以有时候吉米这类的人开玩笑,说他们假期到山里过几天,也和我当年插队一样吃苦。我嘴上和他们打哈哈,心里可太知道了,这哪能比呀 ! 这根本不能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