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坐在客厅里听贾喜种种议论,不想插嘴,只是不做声地坐着听。他看见杜胜由小客厅走出来,便迎上前去,微笑着轻声对他说: “ 杜先生,跟你说句话? ” 两人走到客厅一角,周强低声说道: “ 杜先生,刚才你背的那首唐诗,我记得第一句应该是 ‘ 月落乌啼霜满天 ’ ,不是 ‘ 枫桥夜泊霜满天 ’ 。 ‘ 枫桥夜泊 ’ 是这首诗的标题。 ” 杜胜瞪了周强一眼,说: “ 我改了。我做了一些改动,使它更容易被现代人理解欣赏。 ” 说罢即撇下周强,径自去找袁萍去了。
周强没想到杜胜是如此反应,不禁愣在那里,半晌出不了声。郑文刚是个细心人,刚才在旁边侧耳听到他俩的对话,见杜胜一句话竟把周强噎得转不过神来,便走过去和周强搭讪: “ 周先生,刚才好像听说你是在大学教书? ”
周强答道: “ 是。教社会学。 ”
郑文刚笑道: “ 周教授教社会学,肯定对社会文化、大众心理深有研究了。常到华人社会走动走动,观察观察? ”
周强说: “ 走动不多,观察很少,根本说不上有什么研究。 ”
郑文刚说: “ 唉,你们做学问的人,就是讲礼节,谦虚。刚才你不想让杜胜当众丢脸,他背错了诗,你找机会私下告诉他,想不到他偏偏不领情。要我说,还不如当场就指出他错了,别顾他的私人脸面,维护我们古典文学的准确才是要紧的事。刚才你也全部听到了,他是故意和我抬杠,硬要证明背诗不治腰痛,我要是指出他的错,人家会说我是故意找碴子,卖弄学问。 ”
周强笑道: “ 郑先生,这么说起来,你才是真正的谦谦君子。其实说起来个人的脸面算不了什么。我倒是在想,其他人背错了唐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杜胜是一家公司的总裁,专门推动中美文化交流,他这样的人就不该错。 ”
郑文刚笑起来,道: “ 周教授,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真正的学者。我喜欢和你聊聊。怎么样,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 ”
周强跟着郑文刚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在一个小茶几旁边坐下。郑文刚喝了口茶,接着说: “ 周教授,我在唐人街混了十来年,也稍稍见识过一些人和事,知道那么几个过江的猛龙和走江湖的骗子。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难说,有些真有学问的人混得不怎么样,那没有学问、张口就错的人,倒混得不错。最气人的是,那没有学问,可是会玩手腕的人,往往把真有学问的人整得一塌糊涂。我给你说个现成的例子。我们唐人街的一间中学,有一个教社会科学和历史的老师,叫吴国忠。 ”
周强听他说起吴国忠,不禁出声说道: “ 吴国忠? ”
郑文刚道: “ 周教授认识他? ”
周强本想说他们是多年的老同学,后转念一想,先别说,且听郑文刚会说些什么有关吴国忠的故事,便含糊说道: “ 好像见过一两面。 ”
郑文刚说: “ 这位吴国忠先生,学问好得不得了,我最佩服他了。他教中国历史、美国历史,还可以教政治和文学。学生拿什么问题去问他,他都可以回答解释,学生服他,给他起一个外号叫 ‘ 问不倒 ’ 。我学英语出身,有时候去教英文补习班赚点外快,听学生说过好多他的故事。吴国忠学问好,人品也好,学生喜欢他,同事、家长尊敬他,他不显山不显水的,本本分分教他的书。有一次他和学校官僚顶起牛来,被整了两年,令人听了就生气。偏偏整他的那个学校官僚正好是个中国人,而且是个不学无术的中国人,更使人生气。 ”
郑文刚见周强对他说的故事甚感兴趣,神情专注,心下高兴,便慢慢道来:
和吴国忠作对的那个中国人,叫洪伟,是学戏曲专业的。读了博士之后不想去竞争激烈的大学教书,跑来教中学。起先教教中文,后来也教社会科学。他的中英文底子都不行,说英文口音很重,学生都不喜欢他。但是洪伟会逢迎校领导,经常请他们吃饭,博取他们的好感。他又巴结认识了市教育局的人,其中有一位副局长,特别爱吃一道中国菜 “ 红烧狮子头 ” 。洪伟本是不爱下厨的人,但得知副局长的嗜好之后,回国时便特意去拜师学艺,学会了做这道菜。有机会他就打电话请那位副局长来家里,专门烧 “ 红烧狮子头 ” 给他吃。洪伟学到的诀窍是,红烧狮子头要烧得好,一定要放肥肉。美国华人餐馆做的红烧狮子头,多数用的肉不对,所以吃起来是个实实的肉坨子。洪伟烧的狮子头加了肥肉,吃到嘴里又松又软,入口即化,吃得那副局长舌底生津,不亦乐乎。洪伟猜他馋虫起来的时候,就打电话去请他,副局长果然会应邀赴宴。
一来二去,洪伟把关关节节打通,就当官了,一直做到管理教学的副校长。有一年,有一位教师忽然在期末重病不能再教书,洪伟只得自己去负责那生病老师的一班历史课。期末考试,学生答考题时写, “ 西安是中国汉、唐的首都 ” ,洪伟批改考卷时,把 “ 汉 ” 划掉,扣学生五分。学生当然不服,去找校长,又去找吴国忠。校长完全不懂中国历史,听洪伟说西安只是唐代的首都,也不多究,就让洪伟自行处理此事。
洪伟知道学生已经找吴国忠说了此事,就打电话给吴国忠,说是这个班有几个学生在闹事,请他不要插手。吴国忠听了,说: “ 学生若是闹事,当然你要对付他们。不过有两个学生说是期末考答题的事,本来是小事,他们答对了,就给他们该得的分数不就行了吗? ”
洪伟说: “ 那不行,这些学生刁钻得很,你给他们钻一次空子,以后你就没权威了。 ”
吴国忠笑道: “ 老洪啊,学生有时候是没有礼貌,但他们该得的分数还是要给他们的。 ”
洪伟说: “ 不行,我说他们答错了,他们就是答错了。我不能因为他们去校长那里闹事,就给他们改成绩,这样的话,以后我的权威怎么树立得起来? ”
吴国忠听了,不禁愕然,心想怎么会有这种教师,蛮不讲理,而且语带威胁,要我不要支持学生,帮他维持权威。于是不再客气,直说: “ 老洪,学生没错,西安在汉代也是中国的首都。他们不是无理取闹,我看你最好把他们的成绩改过来,这事情就算结了。 ”
洪伟却也直通通地答道: “ 校长已经授权给我全权处理这件事,你最好别帮学生说他们没有错。我们中国人在美国社会出人头地不容易,我的权威树立不起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
吴国忠听了,心下叹道,真是人心难测,人性易变,共事这么些年,居然看不出洪伟也有权迷心窍的霸蛮。本不想理他,但看他拉起架势,明明是死撑着不认错,让学生为他的权威垫底,却说成是为中国人争面子,让我闭着眼睛不管这件事。不禁觉得又可气又可笑,遂对洪伟说道: “ 老洪,我刚才说了,这本是件小事,你把学生的成绩改过来就完了。我不是要拆你的台,但是西安也是汉代的首都是无人可以改变的历史事实。我只能这么说,谁找我,我也会这么说。 ”
洪伟说: “ 老吴,大家都在海外走江湖混日子,何必那么认真?不就是一个汉代吗,去掉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是说他们答唐代答对了吗?唐代对了,就行了。你何苦跟我过不去呢? ”
吴国忠听了,既惊且惧,又怒又伤,心下对洪伟只有鄙夷,答道: “ 海外混日子,我已经马马虎虎过了这么多年,许多事想认真我也认真不起来。这次我就认真一回,不让你把汉代去掉,倒不是要跟你过不去,只是我总算还有那么一点点自尊心。听着,洪伟,我和你将来都会死的,但汉代的首都是西安,千古不变。 ”
洪伟听了,沉默一会儿,说: “ 你这么精明的人,想不到也会这样执拗。咱们走着瞧。 ” 就把电话挂了。
洪伟思考了一夜,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要在学生那里把自己的面子找回来。第二天,他在课堂上满面春风地对学生说,这次期末考试,他做了一项独特的测验,故意在他们答对了的考卷上圈去 “ 汉 ” 字,并扣了五分,看他们是否会来找他核对。现在看来,所有的学生都通过了这项测试,都知道那个 “ 汉 ” 字是被故意删去的,以此来检验他们的知识是否掌握得牢固。 “ 好极了,好极了。 ” 洪伟高声宣布, “ 我对测试的结果非常满意,并决定奖赏大家 —— 每人加五分。 ” 学生多得了五分,都欢欢喜喜的,也不再多究。
有学生事后去告诉吴国忠,吴国忠听了,一笑置之。
不想洪伟却是个记仇的人。他两年后又升官,离开那间中学到市教育局任主管 “ 特殊教育 ” 的处长,找机会整了吴国忠一次。原来吴国忠虽有博士学位,最初到中学却找不到工作,因为教师工会有规定,中学老师必须修够一定数量的教育学学分,拿到州政府颁发的教师执照才可以在中学教书。吴国忠硬着头皮去修了几门教育心理学的课,觉得太肤浅,根本没有兴趣修下去。恰在此时那间中学缺社会科学的老师,经朋友推荐,校长找吴国忠去做代课老师。吴国忠只教了一学期,大受学生欢迎,校长等人就在官僚手续上做了文章,把吴国忠列为教特殊教育的双语老师,实际上叫他教普通班的历史和社会科学课程。由于吴国忠教书的成绩好,无人纠缠他没有修够教育学学分的往事。
洪伟升任管教学的副校长之后,看过吴国忠的档案。等他升官到教育局去做了处长,他就通过官僚渠道逼学校只让吴国忠教特殊教育的班级,又迫使吴国忠完成教育学的学分,不然就解雇他。吴国忠心下当然明白,这是洪伟的私人报复,但他做得天衣无缝,一切符合规章制度,吴国忠只得默默承受,过了两年苦日子:白天给那些弱智的学生上课,晚上去修教育学的课程。 两年之后,总算修够了学分,才又重新给正规班教课。
这时,洪伟又升了官:他到宾州一个大城市的教育局去做行政副总监了。
郑文刚夹叙夹议把这段故事说完,很感慨地说: “ 周教授,你说是不是,这世界很不公平。 ”
周强听郑文刚说吴国忠的故事,心里酸酸的,却感到无话可说,含糊答道: “ 这世上是有许多不公平、不公道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