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只见一个女子走近他们，一边嘴里嚷着： “ 郑文刚！你跑到这窝着哪！我到处找你找不着。快过去，陈大哥找大伙儿过去唱歌呢！ ”

郑文刚给周强介绍： “ 这是杨丽，著名的歌星。 ” 周强向她点点头，只见她穿一件带拉链的白色毛衣，下面是一条白色皮短裙，一双长统皮靴，高挑身材，丹凤眼，嘴唇涂得红红的，一看那模样就让人猜测她不是演员就是模特。杨丽朝周强笑笑，接着对郑文刚说： “ 张洪和刘文正喝酒猜拳，郑蓉蓉怕 他们真喝醉了，就叫我把大伙儿叫过去唱歌。 ”

原来刘文正刚才和老婆吵架，心里不痛快，便去找张洪喝酒猜拳。张洪心里也不舒服，立即答应和刘文正好好玩几把。一开始两人都使右手，先握掌成拳轻轻和对方触碰，然后收回，再把手往前伸出，或一指二指，或三指四指，或一掌五指全部伸出，或握拳不出一指，然后按两人出指总数及嘴里所喊数字定输赢。起初两人叫的是些 “ 一条龙 ”“ 哥儿俩好 ”“ 三结义 ”“ 四季发财 ”“ 五子登科 ”“ 六六大顺 ”“ 七巧巧 ”“ 八仙过海 ”“ 九九归一 ”“ 十全十美 ” ，待二人喝完一瓶五粮液，声音就大了起来，也不再先伸拳和对方触碰，直接就把拳头从脑袋旁边往下劈下去出手指，两人都往前拱着头，垂着肩膀，越猜越起劲。那张洪把袖子挽得老高，口沫横飞地说， “ 咱哥儿俩多少年也没这么痛快地猜拳喝酒了，今天让我喊几句新鲜的。 ” 只听他从一到十喊道： “ 我一心想发财呀 ! 中美两边都发不成呀 ! 三更半夜流眼泪呀 ! 四处碰壁命不好呀 ! 五毒俱全才能发呀 ! 六亲不认才发得快呀 ! 发财好啊，发财妙呀，发了财呀，有人爱呀，七老八十也可包二奶呀 ! 我不够狠，也不够坏呀 ! 九蒸九晒也没发成财呀 ! 到如今，十指空空包饺子，小打小闹是个小买卖呀 !”

众人听了，都笑。有那好捉弄人的客人想看张洪大醉的样子，又去找来一瓶茅台酒让他喝，被郑蓉蓉劈手夺了过去，喝道： “ 不准喝烈酒了 ! 从现在起只准你们俩人喝啤酒。 ” 她又吩咐杨丽去找人到客厅来唱歌，要冲断刘文正、张洪的猜拳，不让他们真喝醉了。

杨丽今天本是和张洪一起来的。她刚从国内来美国一两年，认识了张洪，跟他去过两次大西洋赌城，今晚又到这里来凑热闹。杨丽在国内是专业歌手，来美国之后表演的机会很少，若是华人聚会她喜欢一展歌喉，爱听别人的恭维话。现在陈建军叫她唱歌，她很机灵地知道主人要热闹欢乐，不是让她一个人出风头，于是就上上下下每个房间去找人，把人轰到客厅里来一起唱歌。

客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客厅，在杨丽的带领下唱起了情歌、民歌、流行歌曲、电影插曲，其间还穿插了样板戏《沙家浜》 “ 智斗 ” 一场，陈建军唱胡传魁、赖玉珍唱阿庆嫂、张洪唱刁德一。刘文正唱了《智取威虎山》中一段，他既唱杨子荣，又唱座山雕，嘴里还打锣鼓，哼过门，众人想不到他平时斯斯文文的，居然有一个人轰轰烈烈唱一台戏的本领，不禁有些吃惊，亦觉有趣，纷纷给他鼓掌助兴。刘文正唱出了兴头，拉着张洪一起唱革命歌曲，唱了一首又一首，意犹未尽，又唱起毛主席语录歌来。他对年轻一些的客人说，当年他和张洪下乡插队当知青，只不过十四五岁，就是唱这些样板戏、进行曲和语录歌，或在洗澡时唱，或在荒山野岭中自唱自娱，这些歌全留在记忆里，一辈子都忘不了。有客人评道，很久没听这些语录歌了，现在听刘文正、张洪唱，才发现当年为毛主席语录谱曲的，实在是高手，能把政治理念和政策口号用流行歌曲的办法推行全国，真是了不起，对今天为各种商品写推销广告的作曲者，仍有启示。

郑文刚听众人评论，听刘文正、张洪唱语录歌，心中有感，琢磨了一会儿，把那首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 的语录歌改成了 “ 人生就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就是绘画绣花，就得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人生是过程，是一次请客接着一次请客的中庸的过程 ” 。

刘文正、张洪、陈建军等人唱完，明显地都有些情绪波动，仿佛有话要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彼此望着。陈建军就说，干脆再唱一遍。于是这几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又唱起了这首别有滋味的歌，郑文刚也和他们一起大声唱起来，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年轻一些的客人见他们如此兴奋地大唱其歌，都有点莫名其妙。

陈建军唱完，走近郑文刚，拍拍他肩膀说： “ 老郑行啊，就是会搬弄文字，改几个字，味道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真是唱着这样的歌长大，那该多好啊！ ”

郑文刚笑笑，想着两人刚才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唱了一首小时候的歌，情绪就变了，不想计较了，毕竟是年纪相同背景相同的人。心里这么想着，郑文刚嘴上却说道： “ 嗨，瞎鼓捣，大家唱着玩玩。 ”

陈建军说： “ 就是嘛，玩得高兴就好，玩得高兴就好。 ”

众人唱唱闹闹，吃吃喝喝，直到深夜才散。

回家途中，赵玉敏对周强说： “ 你今天跟着大伙儿唱歌好像唱得很高兴啊。 ” 周强答道： “ 是，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兴奋，说不清楚的兴奋。好多年没唱这些歌了，唱着唱着就有了好多的感觉，大都说不清，也有说得清的。有时候，唱着一首歌，我就仿佛又闻到了村庄里的气味，牛粪、炊烟、人畜混合的气味，很遥远又很熟悉，不知道为什么会起这种感觉。 ”

周强说着，叹声气，接着说： “ 当年拼命要离开农村，就是要摆脱那些气味，后来努力挣扎在美国留下来，也是因为不喜欢中国的许多气味，想不到今天跟着大伙儿唱了几支老歌，才发现这些气味全还都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

赵玉敏说： “ 我可没有你那些感觉。我闻到的是陈建军他们新房子的油漆味、女人们的香水味、洗发精味，还有各种食物的香味。 ”

周强说： “ 好，你这样好，气味新鲜。 ”

赵玉敏笑道： “ 你也得小心点，别让老歌引出老气味来。我看你这种感觉不是很好，都像你这样，那些唱歌的歌星还不得给老气味憋死！你还记得吗，杨丽去年在华人社团春节联欢晚会上，唱了《社员都是向阳花》那支歌，咱俩还议论过呢。 ”

周强经赵玉敏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了，去年见过杨丽演唱。那次晚会，节目单上都是些名牌响亮的歌星，每人只能唱一支歌。不知是什么原因，杨丽唱的是《社员都是向阳花》。只见她在台上莲步轻摇，柳腰款摆，娇娇滴滴地唱出 “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 。周强在台下坐着听，心想这才真是妙，人民公社都解散二十多年了，歌颂它的歌竟还在美国唱着呢。环目四顾，周围的男女老少面无表情地听着，周强不禁觉得滑稽，说不清这到底是黑色幽默呢，还是匠心独运的后现代乾坤颠倒法。

晚会后，周强和赵玉敏说起自己的荒谬感、历史挫折感，赵玉敏说： “ 嗨，也没什么特别希奇，人们也许喜欢听从小熟悉的曲子，你也别费脑筋去想这些事了。像我们常去买东西的超级市场，是台湾人开的，可里边就常常放着那支《北京的金山上》，由现在的年轻歌星用唱流行歌曲的调调慢慢悠悠地唱。我听到 ‘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 ，总觉得怪怪的，转眼看旁人，大家该干啥干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

周强想，去年听杨丽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心中有种荒谬感、排斥感，可是今晚听这些恍若隔世的老歌，感觉居然完全不一样了，还跟着大唱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