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仞是一位传播学教授,在赵玉敏被施老师叫去表演的那家社区大学教书。那次施老师、赵玉敏古琴表演结束,孟千仞上前跟施老师道贺之后便对赵玉敏自我介绍,说他是那间社区大学工会的副主席、当地中文学校的董事、当地华人协会的副会长,为了这次表演,他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时间,在当地报纸、电台、电视上做广告,还动员人到处打电话,所以来了这么多人。 赵玉敏见施老师对他客客气气的,也跟着对他客客气气道地谢。那么多人一片乱哄哄争先恐后地上来握手祝贺,孟千仞也不管别人,缠住赵玉敏留下地址电话后,才放开她,又和其他人去道谢说客套话。
那之后不久,孟千仞打电话来请赵玉敏和周强去他家吃饭。他在电话上连珠炮似的大声说,他女儿今年从哈佛大学毕业,他儿子刚收到哈佛大学的入学录取通知,又得了一个应届优秀高中毕业生总统学者奖。他家双喜临门,他要设宴邀请中西朋友热热闹闹庆祝一番,请赵玉敏、周强务必赏光。赵玉敏那次和他打交道,嫌他是个咄咄逼人的自我推销者,想找理由推托不去。
刚刚讲了几句委婉的话,孟千仞就听出她的敷衍支吾,立即说,他别人可以不请,但赵玉敏夫妇非请不可,他们一定要来。如果必要,他甚至可以改日期。周强听赵玉敏说完孟千仞请客原委,道: “ 请客也有这么霸道的,倒不妨去见识见识。不管怎么说,人家的孩子教育得好,这么有出息,去看看吧。 ”
孟千仞住在离纽约市不远,靠近哈德逊河的奥逊宁。他的房子浅灰色,两层楼,在半山坡上,从街两旁停泊的车子来看,这是一个劳工阶级的居民区。
那天周强、赵玉敏开车顺利,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找到了孟千仞的家。
孟千仞开门将周强、赵玉敏迎进家里,喜气洋洋地给他们介绍家人,又带着他们楼上楼下每个房间各处细看。
那天是周强第一次见到孟千仞,只见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左右,晒得黑黑的,戴一副细圆眼镜,眼神很逼人,整个人也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他和周强握了手后,立即退后两步,以便可以不必仰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周强。周强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男人也许有 “ 拿破仑情结 ”—— 据说拿破仑是个矮个子,却是个最要强不服输的男人。
赵玉敏的直觉果然不错,那孟千仞真是个咄咄逼人的自我推销者。他带着赵玉敏夫妇看他的房子,一面嘴里滔滔不绝地说他自己的事、他家里的事,根本不用赵、周二人提问,也完全不顾他们是否愿意听。
客厅里有两个高及屋顶的木制书架,放满了书。孟千仞说书架是他自己做的。周强、赵玉敏恭维他的手巧,能够自己做木工。孟千仞得意洋洋地说: “ 关键倒不是木工,关键是客厅里有两架书,美国客人来了,给他们解释什么叫 ‘ 书香之家 ’ ,他们看着这两架书,才听得懂。 ”
孟千仞喟然叹道,光是他的名字,他女儿和儿子的名字,要是跟美国人解释,千百遍都解释不清楚,他们也根本听不懂。他说,他的曾祖父是清朝末年的举人,正笃笃定定要考进士时,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他的祖父三十年代到欧洲留学,读了七八年,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便因为战争爆发回了中国,心里总是不服气,待到四十年代中他出世,祖父便给他取名 “ 千仞 ” 。
孟千仞说: “ 寓意深远啊!寓意深远啊!我祖父仿佛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算定了从我曾祖父起,我家三代都是 ‘ 为山千仞,功亏一篑 ’—— 我曾祖父没有拿到进士,我祖父没有拿到德国博士,我父亲被送去苏联留学,突然中苏翻脸,他连副博士也没有拿到。到了我这一代,总算是来美国正儿八经拿了个博士。 等我女儿、儿子也拿了博士,我和他们一起回乡祭祖,不要说在我祖父、曾祖父的坟前,就是到了我孟家老祖宗孟子的坟头,我把我们的博士头衔一一报出来,也不惭愧。 ”
孟千仞讲得高兴,带着赵玉敏夫妇走进客厅旁的一个房间,说: “ 美国人住家,这间房子就会叫作起居室,里面放电视机、沙发。我们另有安排,把它给我女儿做书房。 ” 赵玉敏、周强环目一看,只见四面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孟千仞女儿从小到大所得过的各种奖状,从小学到中学,数学第一名,作文第一名,小提琴比赛第一名,各类大小不一的奖状都用镜框装起来,一张挨着一张挂在墙上。
周强看见一张中文学校颁发的 “ 华语歌曲演唱比赛大奖 ” ,凑近仔细瞧了瞧,念出奖状上的名字来: “ 孟三迁。 ” 孟千仞在旁边接口说: “ 孟三迁,孟母三迁,这就是我女儿的中文名字的来源。可恨很多人中文根底太浅,常常把我女儿的名字写成 ‘ 孟三千 ’ 或是 ‘ 孟三谦 ’ ,要跟他们解释半天才解释得清楚。很多人以为中国有个 ‘ 杨百万 ’ ,我女儿就一定是个 ‘ 孟三千 ’ ,真是要命。周教授,孟母三迁的故事,你知道吧? ”
周强笑笑,说: “ 听说过,听说过。孟教授,你刚才给我们介绍你女儿,说她的英文名是 Sandy ,恰巧和 ‘ 三迁 ’ 谐音,真是浑然天成。 ”
孟千仞听周强恭维他,心下舒服,却还觉得不过瘾,马上又接着说: “ 我儿子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也浑然天成得很。他的中文名字叫 ‘ 孟迁迁 ’ ,就是司马迁的迁。英文呢, James ,你说是不是浑然天成?他们姐弟俩,真给我们争气。我女儿当年接到哈佛大学的录取书时,我们全家高兴得抱头大哭。多少年的努力,多少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哈佛大学不容易进啊!多少人在竞争!全世界最拔尖的人材,眼睛都盯着哈佛,打破了头往里边挤,没有真功夫是进不去的。我女儿就是争气!我儿子也争气!现在他得了优秀高中生总统学者奖,马上就去上哈佛,我实在是替他高兴。原来我还替他担心,姐姐上了哈佛,对他压力太大,没想到这小子不仅也上了哈佛,还比他姐姐多拿了个优秀高中生总统学者奖,超过了他姐姐!你们知道的,总统学者奖每年全国只给五百名!这小子,我也不枉辛苦培养他这么多年。我现在想着将来和一女一儿哈佛双博士照张合影相,真是好开心,每天都活得很带劲,越活越带劲! ”
周强见孟千仞手舞足蹈、得意非凡地大讲特讲,心想此人一双儿女确是争气,他自有得意的理由。可是他现在就吹嘘要照哈佛双博士相,未免是自戴紧箍套,万一女儿、儿子念完本科不想再继续读研究院,他这个要和哈佛双博士照相的念头,不就成了自寻烦恼和压迫孩子的一道恶咒?只是初次见面,又是在他家做客,周强不想扫孟千仞的兴头,只闲闲地说了一句: “ 你要送两个孩子上哈佛,学费负担不轻啊! ”
孟千仞听了,马上笑得一脸灿然,说: “ 是,是,两个孩子上哈佛,学费不是一般家庭承担得起的。我算是有远见,早就把这件事安排好了。 ” 孟千仞兴奋起来,仿佛感激周强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讲他人生的又一件得意的成就,滔滔不绝开讲他如何会赚钱、如何会理财的本事。
孟千仞初来美国时是国家公派的访问学者。他一到美国就打定主意要留下来,观察一段时间后,他制定了切合自己实际的计划。他先是调整了自己访问学者的身份,改为读传播学博士,拿着奖学金慢慢读。然后他想尽办法,很快把妻子和女儿接来美国。妻子一来到美国,他马上在自己所念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平时由妻子打理,他念书之余的全部时间都放在经营这间杂货店上。几年后,略有积蓄,便到奥逊宁付头款买了房子,又生了个儿子。这时有几位福州新移民老乡到奥逊宁来开自助餐馆,孟千仞看准这是一个好的商业机会,算定这一带的劳工阶层人士周末会到这种便宜的自助餐馆用餐,便入股和福建老乡一起经营那家自助餐馆。开张后,生意出奇的好,两年内就扩展了两次,赚得不亦乐乎。孟千仞便用赚来的钱投资股票。那几年股票市场像发了疯似的往上涨,他居然赚了几十万。
说来也巧,孟千仞的妻子朱书琴原来完全不参与管账,一切财务都由孟千仞决定,但就在二 年三月份股票市场崩溃之前,她仿佛得了预感,苦苦哀求孟千仞把放在股票市场的钱撤出来,先还完房子的银行贷款,再给女儿、儿子各设一教育基金,放到没有风险的政府债券中去。孟千仞起初哪里愿意答应,给朱书琴细细解释,股票市场的回报是如何高,把钱撤出来是如何的不合算。朱书琴就是不听,好说歹说日夜磨缠,最终逼着孟千仞照她的主张办了。孟千仞将钱撤出后一星期,股票市场开始下跌,后来一落千丈,不知有多少投资者血本无归,哀鸿遍野。如果孟千仞不听朱书琴的话,多年积蓄肯定会随着泡沫经济的破灭而付之东流。孟千仞每每想起还万分后怕,只是现在向周强吹嘘往事,不提朱书琴有天生预感而说成是他自己理财有方。
“ 理财嘛, ” 孟千仞口沫横飞地对周强说: “ 我们中国人就是有一套,就是比他们美国人强。现在,那间自助餐店每月给我分红差不多五千元,加上我杂货店的收入,我的工资,我送两个孩子上哈佛没有问题。我看过一项报道,说美国一年赚十万元以上的家庭,只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六。我家现在是那百分之六的家庭之一,也算是打入美国主流社会了。来来来,上楼到我儿子的书房去看看,好吧? ” 说着就领先上楼去了。
这个时候,赵玉敏正留心到,孟三迁的这间书房里,只挂了三五张她小时候的照片,十来岁以后的照片,一张也没有。赵玉敏刚才进门时见到的孟三迁,已长得粗粗壮壮,比同龄少女要胖好多,脸色倒是茁壮健康,只是不像中国女孩那样细嫩晶莹。赵玉敏看着一张孟三迁约莫七八岁时的照片,仔细端详她清秀苗条水灵灵的可爱样子,心下颇吃惊,怎么这女孩子长大了竟是个胖姑娘。这时孟千仞的妻子朱书琴悄没声地走过来,站在赵玉敏身旁叹口气说: “ 都是吃了那些喂了激素的鸡肉牛肉的结果,越长越胖。你看我和她爸爸都不胖,她小时候那么苗条,现在长成这个样子,肯定是和那些美国食物有关。我们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都没有使她瘦下来。我们这个女儿,什么都行,什么都超过别人,就是因为身材差一点,中学时进不了学校的橄榄球拉拉队,不知道哭了多少场。 ”
赵玉敏听她这样说出话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女主人竟是如此敏感如此坦率,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到底是奉承她女儿哈佛毕业了不起好呢,还是安慰她当年没被选上拉拉队队员也没啥。赵玉敏不是那种很能打圆场的人,只得尴尴尬尬随便敷衍了几句,就说要去追孟千仞、周强,一起上楼去看孟迁迁的书房,匆匆离开了。
儿子孟迁迁的书房,和女儿孟三迁的大同小异,也是满墙的奖状,只是多了些孟迁迁自己的照片,有打棒球的,也有踢足球的。孟千仞还是不住嘴地说,或是自我吹嘘,或是诱导周强夫妇吹捧他和他的孩子。周强见他这么爱听恭维话,心里好笑,就把那几句 “ 你们真是会教育孩子 ”“ 你的孩子真了不起,有天才 ” 的客套话,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孟千仞百听不厌,很受用的样子。赵玉敏有了楼下那场尴尬,不免警惕起来,不想再惹女主人起疑心,小心翼翼地不多看不多说。幸好其他客人陆续到来,孟千仞、朱书琴忙着一一招呼,赵玉敏赶紧拉了周强走到后院,看那一树繁花,轻松透了一口气。
来的客人多是华人,有地产商、牙医、律师、会计师,有的夫妇同来,有的单身而来,也有一两对夫妇带着孩子一起来。见了面,都连声恭维孟千仞夫妇教子有方,称赞孟家儿女聪明绝顶,上常春藤名校为华人争光。孟千仞夫妇笑逐颜开,喜气洋洋,那孟千仞个子虽矮,此时处于众人奉承的中心,挺着胸膛,扬眉吐气,颇有小雄鸡傲立鹤群之概。有两对华人夫妇跟在孟千仞后面,点头哈腰的,刨根问底请教孟千仞怎样教育孩子才有好成绩上名校。 孟千仞笑得很开心,中气十足地说: “ 我也没有什么秘诀,就是两条:一,下苦功。二,吃辣椒。 ”
来客中也有几位白人,其中一位是孟千仞学院里生物系的临时教师,俄罗斯新移民拉各斯,长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说英语带有极浓重的俄国口音。孟千仞吆喝他帮忙干活,叫他从地下室的冰箱里把啤酒、冷饮往后院阳台上搬。拉各斯二话不说满脸堆笑地去搬运啤酒冷饮,有华人客人看了,以为孟千仞请了个白人帮工到家里来干活,越发佩服他。
孟千仞看了看手表,嘀咕道: “ 这个亚当,说得好好的,四点钟来,怎么快到五点了还不来。 ” 说着他便去打电话,催人家快来,打完电话,孟千仞对众客人说: “ 今天有这么多朋友来赏光,我实在高兴。我今天要给大家做一道我的拿手好菜,辣子鸡丁。辣椒营养很丰富,对脑子好,可以经常吃,吃了使人思维敏锐,反应灵活。我从小到大一辈子都喜欢吃辣椒,我老婆也能吃辣,我们的两个孩子从小就培养他们吃辣,现在也很喜欢吃辣。我推荐大家吃辣,好处说不完。 ”
孟千仞一边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一边到阳台上去做他那道辣子鸡丁。只见他用常见的美国家常烤炉,生了一炉通红的炭火,上面用圆形铁架,架了一只圆底大铁锅。孟千仞将一瓶油倒进锅里,待那油烧得有七八成热,便将早已切好的一盆童子鸡丁放入热油中去炝。过了一会儿,用漏勺捞起几块鸡丁,看看血水已消,便将鸡丁全部捞起,又另起油锅,油一热,便放一大把大红干辣椒到锅里煸炒,然后又放了些切片的大蒜,一时辣味油香四溢,旁边的人纷纷打起喷嚏来, “ 啊啾 ” 之声不绝。孟千仞大笑起来,说: “ 所以这道菜要到后院来弄,在厨房做不得,油烟太厉害。 ” 他大概是经常做这道菜,习惯了,半个喷嚏都不打,利利索索地把鸡丁倒回锅里,颠翻几下,拿起旁边一个放了酱油和各种调味料的碗,把调味料往锅里一倒,再翻两下,就起锅了。
过了一会儿,开始吃饭,众宾客每人都拿了些辣子鸡丁,一口下去,都被辣得人仰马翻,有的直哈气,有的直吸气,只听一片 “ 哈 …… 呀 …… 嘶 ……” 之声,有人大呼辣得过瘾,有人直说味道道地。接着,大家一片声嚷着要冰水,纷纷又去添饭,每人都多吃了些白米饭。
且说孟千仞在后院阳台上炒辣子鸡丁时,赵玉敏在厨房给忙着炒芥兰牛肉的朱书琴帮忙,正巧有人按门铃,朱书琴便请赵玉敏去开门迎客。赵玉敏将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白人女子,高挑个儿,眉目清爽,打扮靓丽,留着齐整短发,手上提了个礼品袋。这白人女子一见赵玉敏便眼睛一亮,说: “ 我见过你!你上次在我们学院弹古琴,我去看了你的表演,真是棒极了! 本想演出结束时去向你道贺和致谢,见人太多就没上前去打扰你。你叫赵玉敏,对不对?瞧,我记得你的名字。你们和山姆、仙蒂是老朋友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 原来孟千仞有个英文名 Sam ,朱书琴则叫 Cindy 。
赵玉敏听她说话的声调语气,和比一般人快几拍的速度,立即知道她是那种心直口快、口没遮拦、见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话全部说出来的白人女子,便说自己和孟千仞是在那次古琴演奏会上认识的,今天和丈夫是第一次到孟家来,只能说是新朋友。说着,把那女子让进了客厅。
进了客厅,那白人女子笑着说: “ 我们倒是山姆、仙蒂一家人的老朋友了。 ” 接着她自我介绍说她叫丽莎,是个护士。她丈夫亚当 · 罗伯逊,是孟千仞的同事,都是教传播学的教授,两人经常在一起打网球。丽莎和亚当有两个孩子,女儿艾茉莉和孟家女儿孟三迁同岁,是中学同学;儿子丹尼尔与孟家儿子孟迁迁同岁,也是中学同学。由于这许多层的关系,两家来往了很多年了。
赵玉敏和丽莎边说边走进厨房,只见朱书琴手忙脚乱地在水池和灶火之间忙碌。丽莎亲亲热热向朱书琴打招呼,朱书琴也笑容满面地招呼她,又惊诧地问: “ 怎么就你一个人?亚当呢?艾茉莉和丹尼尔呢? ”
丽莎把闻声而来的孟三迁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亲了亲她的左脸,又亲了亲她的右脸,祝贺她从哈佛大学毕业,然后对朱书琴说: “ 不巧得很,今天下午丹尼尔发烧,不能来了。亚当和艾茉莉都在家陪他。我觉得你们家今天双喜临门,我们不能来特别不好意思,所以我来给两个孩子各送一件小礼物,表示心意,我马上还得赶回家去,真是不好意思。 ”
说着丽莎从礼品袋里取出一幅装在玻璃框里的照片,照片上一个高个子白人少女,一头金发,穿着一件薄若蝉翼的粉色连衣裙,恰是十九二十岁的花样年华,美艳娇媚,极是抢眼。丽莎将照片交给孟三迁,说: “ 是艾茉莉送给你的,希望你能喜欢。 ” 孟三迁笑嘻嘻地接过去了。朱书琴扫了一眼那张照片,皱起眉头来。丽莎又取出一幅镶好的油画,说是她儿子丹尼尔画的,送给孟迁迁。孟迁迁正在地下室玩计算机,朱书琴便接了那画。
赵玉敏扫了一眼,见那幅画画的是朝阳初升时的池塘春色,用的是印象派手法,若是出自十来岁的少年之手,也算画得不错了。
丽莎对赵玉敏说,她女儿艾茉莉高中二年级起便去做少女模特,上了大学之后仍继续做,已经做了几年,赚了不少钱。那幅照片是模特公司的专业摄影师为艾茉莉拍的,她看了很满意,便印了一张送给孟三迁。赵玉敏听了,再看那幅少女照片,就看出那是丽莎的女儿,有她的眉眼和风姿。丽莎又说她的儿子丹尼尔喜欢画画,和孟迁迁很要好,顺便也送孟迁迁一张画。
说着,丽莎便向朱书琴告辞,说是要回家去照料发烧的儿子。朱书琴挽留了几句,也就让她走了。赵玉敏也和丽莎道了别。正要走出门口,丽莎又转回来问赵玉敏是否可以给她女儿介绍学古琴的老师,赵玉敏稍一沉吟,说她也许可以问问施老师。丽莎便很高兴,说艾茉莉很有音乐天分,如果赵玉敏不介意,她正好有艾茉莉弹钢琴的 CD ,可以跟她到车上听一两分钟。赵玉敏见她一派爽朗,便跟了她走。
一出孟家门口,丽莎便毫不掩饰地对赵玉敏大讲特讲孟千仞的坏话。丽莎说,她和亚当本来就不喜欢孟千仞自我中心、盛气凌人,但因为是同事,孩子又在一起长大,大家也就客客气气地来往了这么些年。亚当有时下班回家,向丽莎嘲笑孟千仞,说: “ 今天中午系里开会,全系十几个人,孟千仞一个人发言就占了一半时间。讲过来讲过去,就是讲他孟千仞怎么了不起,又发表了论文啦,又到什么学术会议上发了言啦,又有记者访问他啦,孟千仞,孟千仞,全是讲他孟千仞! ”
又有一次,亚当回家对丽莎说: “ 今天下午我去上课,在走廊里被孟千仞拉住,得意洋洋地给我看一封他已经毕业了的学生的来信。他大概给那位学生写过找工作的推荐信,那位学生写信来感谢他,无非是些惯常的客套话,孟千仞却硬要我看,看完一段不算,还要再看另一段,烦死我,弄得我迟到了好几分钟才到教室。一个早已得到终身职的正教授,还这么爱在同事朋友面前自我吹嘘,真少见。 ” 接着亚当那张嘴就刻薄起来,说孟千仞这个中国人,学起美式自我推销那一套,比美国人还要美国人。艾茉莉和丹尼尔从小就叫孟千仞 “Uncle Sam( 山姆叔叔 )” ,亚当就说孟千仞是 “that Uncle Sam who is more Uncle Sam than Uncle Sam( 比山姆大叔还要山姆大叔的山姆大叔 )” ,丽莎听了笑得要命。
背地议论归背地议论,丽莎、亚当仍与孟家往来,只是不愿常到孟家吃饭。丽莎、亚当带着孩子来吃过一两次,怕他们的孩子学会吃辣子鸡丁,以后便借故推托尽量不到孟家吃饭。丽莎对赵玉敏说,吃辣便多吃米饭,多吃米饭小孩子就会发胖。当下的社会,人们第一眼见了胖子,就认定他们是意志薄弱的人,所以丽莎和亚当把自己两个孩子的饮食看管得很紧。
赵玉敏笑着说: “ 我看孟三迁虽然长得比同龄女孩子粗壮一些,也很可爱,看上去很有自信。毕竟她能进哈佛,谁能说她意志薄弱? ”
丽莎听了,马上接口答道: “ 孟三迁、孟迁迁能进哈佛,全是被孟千仞逼着整天做功课逼出来的,你不知道,孟家两个孩子,寒暑假从来不去旅游,不去参加夏令营,全是在家里由孟千仞辅导他们,把下一学期的新课全部学过。到新学期的时候,他们上课等于是第二次温习,成绩自然全优,谁的孩子能跟他们比? ”
赵玉敏见她两片薄嘴皮子快速翻动劈里啪啦说个不休,心里到底怀疑她是心怀嫉妒。人家的女儿哈佛毕业设宴庆祝,她一家人不来赴宴也就算了,她偏偏特意跑一趟送张自己女儿的模特照片,说是礼物,明摆着是不服气,要以自己女儿的苗条美艳,来反衬别人女儿的粗壮肥胖,心里那点坏水,一览无余地明摆在脸上,还要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不禁有点烦她。
那丽莎还是翻动着两张薄嘴皮子说个不休。她说,她丈夫亚当最是好脾气,不知帮过孟千仞多少忙,孟千仞再怎么爱吹嘘自己聪明能干有人尊敬会教孩子会理财,他也不过笑一笑,回家和丽莎说说就算了。上个星期,孟千仞对亚当说了一句话,亚当却真动了气,回家对丽莎说: “ 今天我要是手上有刀子,我会一刀捅了孟千仞那狗娘养的! ”
原来,孟迁迁得了优秀高中生总统学者奖之后,孟千仞欣喜若狂,跑去告诉亚当,还没等亚当说出道贺的话,他就接着说: “ 现在孟迁迁得了总统学者奖,什么时候丹尼尔也拿这么一个奖啊? ” 当场把亚当气得脸色铁青,怒火中烧。
丽莎叹一口气,对赵玉敏说,他们的儿子丹尼尔,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腿不好使唤,智力也比一般孩子差些。她为了照顾好孩子,辞了计算机公司的高薪工作,从头去修习护士课程,转行做护士。为了丹尼尔的健康和成长,她和亚当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每年暑假他们都要把丹尼尔送到瑞士一个专为轻度残障孩子办的夏令营,花多少钱都送,没钱借钱也送。现在,丹尼尔学习还需要特别辅导,但是他自己心态正常,不能参加体育活动也并不自卑,在夏令营学会了画油画,有时间了就高高兴兴地画画。
丽莎说: “ 丹尼尔现在长成这样,已是我和亚当最骄傲和自豪的事了,我们哪里会想到要他去拿什么奖?他孟千仞运气好,孩子出生长大没有毛病,我们也不嫉妒他。他为孩子花心血、做牺牲,我们也为孩子花心血、做牺牲,大家都是为人父母,尽责就是了,他何苦出口如刀来伤害我们! ”
赵玉敏听丽莎说完,大为震骇,这时她已全然相信丽莎说的都是真话,心下对她有无限的同情,又觉得孟千仞对老朋友竟如此张狂无礼,着实不可思议。
丽莎倒是平静,请赵玉敏到她车上听了一会儿艾茉莉的钢琴录音,和她交换了电话号码,就开车走了。
赵玉敏送走丽莎回到孟家,正撞上孟千仞听朱书琴说丽莎来了又走,气冲冲地在骂亚当,说他说话不算数,明明答应了要来,结果却不来了。 “ 骗子!撒谎的家伙! ” 孟千仞用英文恨恨地骂。接下来又说亚当、丽莎不会做家长,让女儿去做拉拉队队员,给男生东摸西摸,丢到空中接下来抱住团团转,像什么样子,还去做模特,将来肯定不会学好。孟千仞又说亚当、丽莎不会理财,欠信用卡公司很多债,每个月光是交利息就花掉不少冤枉钱。说来说去,都是他比人家强,比人家能干,比人家会算,偏偏又在意别人不来吃他这顿饭,说着说着竟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忽听得孟千仞 “ 嗷 ” 的一声,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对朱书琴说: “ 我今天请了拉各斯,亚当大概是知道了,怕大家说起话来杀他的威风,所以他不敢来了。 ” 原来孟千仞和亚当打网球十多年,练球玩玩的时候多,若是比赛,十有八九都是孟千仞输。孟千仞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最是在意,极不舒服。 这两年忽然来了个拉各斯,也来和他们一起玩网球。拉各斯年轻力壮,身材比亚当还要魁梧,他发球凶狠猛烈,削球刁钻古怪,常常把亚当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孟千仞自然更不是拉各斯的对手,但他看拉各斯占上风,高兴极了,每每爱在亚当面前评述他俩的对手赛,故意渲染亚当怎样被拉各斯吊球而东奔西跑疲于奔命的狼狈样子。那拉各斯最爱吃中国炒饭和梅菜肉包子,孟千仞便不时送他几个包子,暗地里怂恿他和亚当比赛时下手更凶狠无情一些。孟千仞今天专门把拉各斯请来,原是准备聊天时有机会嘲讽亚当。
赵玉敏哪里知道这些故事,也听不懂孟千仞讲的那些话。走到后院,看看饭已吃了大半,众客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赞起孟家女儿和儿子,跟着就开始比较各家的孩子,她害怕有人刨根问底问起她的女儿,拿她的女儿和别人的孩子比,又刚刚听了丽莎的一番话,对孟千仞已全无好感,便拉了周强,说是有事,向众人告辞,先走了。
回家路上,周强在车上听赵玉敏复述丽莎讲的话,也很吃惊,竟然连连问道: “ 真的?真的吗?她是真这么说的吗? ”
赵玉敏说: “ 不是真的,难道是我瞎编的?我是会瞎编故事的人吗?你要是不信我,你打电话问丽莎好了。 ”
周强叹口气,说: “ 唉,我怎么会不信你。只是孟千仞如此得意忘形,确实少见。 ”
赵玉敏说: “ 他一心打入美国主流社会,一心要美国化,也实在化得太厉害了,化得连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都吃他不消了,说他比山姆大叔还山姆大叔。 ”
周强说: “ 小敏,你这么一说,我倒另有些想法,不是要跟你抬杠,先说清楚了。我看孟千仞也没怎么美国化,他那股气味,好像还是出自咱们中国的老根。你说,那些从来没有来过美国、从来没有出过国的中国人中,就没有孟千仞了吗?我看,多得是。咱们中国的老根深哪,开得出施老师那样的花,也结得出孟千仞这样的果。 ”
赵玉敏道: “ 你怎么说他,我都不在乎。只是从此我不愿和他一起吃饭。你给我记住了,以后凡是孟千仞再请客,我们一定推掉。 ”
周强答道: “ 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