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锅咖喱牛肉和两根胡萝卜

 

又是一个周末的早上,周强、赵玉敏又商量起请客的事。

周强道: “ 咱们要不要定个日子,把坎尼思、珍妮夫妇和吉米夫妇请来吃顿饭? ”

赵玉敏叹一口气,说: “ 这事可真头痛。 ”

周强摇摇头,道: “ 有些事,一拖,就拖疲了。 ” 赵玉敏低着头,不吭声。

坎尼思是周强学校两年前新上任的教务长兼管教学的副校长,五十多岁的高个子,英国后裔,据说是加州长大的,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士,专业是英国中世纪诗歌,说英文有英国口音。他的太太珍妮,和他差不多年纪,是北欧移民后代,一头黄头发,也是个高个子,年纪不轻了却依然苗条。珍妮的专业是心理学,职业是心理社会工作者。她在政府部门拿固定薪水,以社会工作者的身份帮助心理有毛病的人。珍妮每每要强调她的社会工作者的身份,不是私人开业赚大钱的心理医生。

当初学校聘选教务长,最后有三位候选人,许多教授觉得坎尼思是学者出身,他太太又是社会工作者,觉得他会较好合作,就投票给他,坎尼思于是拿到了教务长的工作。

坎尼思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地推动成立一些新的项目。不到一个月,就有教授后悔投票给他,认定他不是一个好的教育界领袖,却是个一心要为自己今后仕途铺路的官僚。他们议论说,坎尼思的野心是要做校长,因此他急着要表现他的才干,一方面赶快设立新的专业,另一方面是将现有的专业、项目合并或是扩大,稍加变动,却加个新头衔,听起来名声响亮。坎尼思专会在这些方面用心思,又最知道怎么用量化的方法计算他推动的新项目的成绩,用计算机制图表示上升曲线和百分比,显示他的魄力和能力,讨州政府教育官僚的喜欢。

坎尼思深知他推动各项新项目必须得到教授的支持,上任之后便安排每周两次和各系的教授吃午饭,依次见了全校的教授,摸清各人的态度。有一些教授,坎尼思认为对他的新学科项目有关键作用,便请到家里吃饭,争取他们的支持。坎尼思就这样笼络人心,上任后的第一个学期设置了 “ 新媒体与当代社会 ”“ 后现代艺术管理 ”“ 当代宗教研究 ” 三个新的专业,虽然只有一两个专任教授,大多数课程都是雇临时教师来上课,却有不少学生注册。坎尼思十分得意,大会小会都王婆卖瓜地自卖自夸,又请来地方报纸记者写长篇报道,说他是极有创新能力,做事雷厉风行的大学领袖,把他的名声吹出去了。

不久,坎尼思就请周强、赵玉敏到家里做客。周强对赵玉敏说,他听到一些关于坎尼思的议论,不知他为人如何,今晚和他们一起吃饭最好是多听少说。

周强、赵玉敏依约便装到坎尼思家,坎尼思身穿一件半旧衬衫,笑吟吟将他们迎进屋里, “ 随便,随便,请千万不要客气。 ” 珍妮也在旁笑着说: “ 真的不要客气,你们要像到了家里一样。 ”

大家在沙发上坐下,坎尼思给每人端了杯白葡萄酒,发议论说: “ 我们美国社会,人情最淡漠,不轻易在家请客,和其他的文化很不一样。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最好客,你们在这个国家一定会觉得很孤独、很寂寞。我有朋友去过突尼斯做访问学者,他说当地人热情好客,差不多每天都请他到家里吃饭。我们美国文化没有这种好客的热情,外国人在我们国家肯定是很不习惯的。 ”

周强听了,心下叹道,又碰到一个自我中心居高临下的老美了。一句话不问,先假定你是外国人,说什么你们要像到了家一样,一开口就把人推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然后他来可怜你。他和赵玉敏对望了一眼,彼此记得要守住多听少说的原则。

果然听到坎尼思说道: “ 今天我们为了招待你们,特意烧了一锅咖喱牛肉,我在英国读书时学会的。 ” 他将周强、赵玉敏引到厨房,掀开炉子上的一个大铁锅的盖子,用一个木勺子搅拌里面的咖喱牛肉,他把木勺子拿出来,伸出舌头舔了一面,又舔另一面,直说: “ 味道好,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 又把木勺子放回锅里去搅拌。赵玉敏看了,顿时恶心起来,与周强又无可奈何地对看一眼。坎尼思原是要显示自己做家常菜招待周、赵二人,跟他们套近乎,他没想到周、赵二人已和席德尼、爱丽丝一类的美国人吃过无数次饭,不会将他的请客当作特别的恩赐。赵玉敏有洁癖,见不得坎尼思把搅拌菜的勺子放进嘴里舔过之后又放回锅里去的不干净的举动。到了餐桌上,赵玉敏借口说咖喱太辣不能吃,便只吃些面包、沙拉和甜点,周强为顾全主人面子稍微吃了一点点咖喱牛肉,也就不再添了。

坎尼思自己吃得高兴,也不管周强、赵玉敏吃多吃少,吃还是不吃。他问周强: “ 你这学期教些什么课呢? ” 周强答道: “ 三门课:一门社会学研究方法,一门中国改革以来的社会变迁,还有一门亚洲各国城市化比较研究。 ” 坎尼思说: “ 很好,很好。你在这里开这些课,为我们学校的亚裔学生服务,我代表学校感激你。 ” 周强听了,觉得不是味道。本想对坎尼思解释,来修他的课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白人,还有一些黑人及西班牙裔人,他既不是为少数族裔学生服务,更不是专为亚裔学生服务。但坎尼思只自顾往下说,滔滔不绝,周强哪里插得上嘴。

坎尼思说: “ 东南亚在世界上是越来越重要了,人口那么多,经济发展又快,市场潜力很大,没有人能忽视东南亚了。现在我读报纸,几乎每天都有关于东南亚的报道。 ” 周强知道,坎尼思想说中国,但说成东南亚。好些英国人喜欢把中国和东南亚放在一起,坎尼思当年在英国念书,想必是从那个时候沾染上的英国毛病,改不了啦。周强想到经济系教授托尼,六十多岁的英国人,每次见面就问: “ 东南亚最近怎么样 ” 周强有一次认真给他讲 “ 东南亚 ” 和 “ 东亚 ” 的不同,托尼仿佛听懂了,只是下一次见面,还是问他 “ 东南亚最近怎么样 ” 。周强无可奈何,只得苦笑着答他: “ 东南亚很不错啊! ”

这时珍妮插嘴进来,说她这几年看了好多有关中国的书,对中国人最有感情了。她说出几本书名来,问周强、赵玉敏是否看过,有什么意见。周强、赵玉敏对望一眼,无可奈何地笑笑。他俩已经碰到这样的局面不知多少次了。市面上有些畅销书,多是描写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美国人读了似曾相识,因为这些书所描绘的,和他们从小到大在报纸杂志上看到的中国差不多。描绘八十年代以后中国社会变化的书不多,能上畅销书榜的多少和意识形态有关。 周强、赵玉敏常感尴尬的是,若说这些畅销书好,他们便认为你也是书中描绘的一个受苦受难的角色,对你同情怜悯起来;若说这些畅销书浅陋不全面,他们便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你,认定你已经被共产党洗脑,不可救药了。有一年,一位教文学的同事送给周强一件圣诞礼物,打开一看,是一本一位畅销书作家写的书。周强读了几页,便读不下去了,心想,这么粗劣的文字,怎么会有人读。找来一些报纸杂志的书评,发现这些书评推荐这本书,是赞扬作者 “ 勇敢 ” ,心下倒略有会意。又读到一篇对作者的专访,才知道那作者真是勇敢得可以,二十多岁才从 ABC 起学英文,现在只能写最简单的句子,她从来没有用中文写过文章,却说她不用中文只用英文写作,是因为中文没有英文表达能力强。周强很生气,对赵玉敏说,一个人可以作践自己,但不可以作践自己的文化和母语。赵玉敏晓得周强的脾气,不接他的话,也不和他争论,也不向他解释,让他自己气哼哼地过了一个圣诞节。过节之后,见他气慢慢消了,才打趣他道: “ 你只管生气,别人书照出,钱照赚。 ” 周强听了,无可奈何,笑了笑,耸耸肩,就算了。

现在珍妮提起畅销书,周强、赵玉敏打算随便敷衍一下她,不想多说。珍妮听周强说只是听说过这些畅销书,没有读过,居然吃惊起来,建议他一定要读读这些书,还很热心地叫他把这些书列为他的课上的参考书,让学生们读。周强见她如此咄咄逼人,竟然教他给学生开什么参考书,心中开始不耐烦,决定反守为攻,先是礼貌地谢了她的建议,跟着就问她是怎么找到这些畅销书的,为什么这样喜欢它们。

珍妮答道,她是在她的读书俱乐部读到这些书的。她的读书俱乐部每个月读一本书,聚会一次。

周强又问: “ 每个会员都认真读了,然后来交换心得? ”

珍妮笑着说: “ 当然不是每个人每次都把书读完了才来。实际上,每次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还没有读书就来聚会了。对这些人来说,定时聚会才是重要的,大家聚在一起,织织毛衣,喝喝咖啡,吃点饼干,听听别人的读书感想,挺好。我每次都是书一上市就买精装本来读,读了才去聚会。好多人不愿意买精装本,要等着买便宜的平装本,所以到聚会的时候就还没读书。 ”

周强说: “ 听你刚才说织毛衣,好像会员中女人很多。 ”

珍妮说: “ 不是女人很多,是没有男人,全部都是女人。 ” 她朝坎尼思挤挤眼睛,接着说: “ 男人来过,但全都呆不长,最后都走了。女人喜欢聚在一起聊聊。我还没有听说过有男人的读书俱乐部。 ”

周强说: “ 这么说起来,其实很多俱乐部的会员并不读书,只不过到俱乐部听别人的读书心得? ”

珍妮说: “ 可以这么说。 ”

周强见她先是认真地要自己把畅销书列为教学参考书,后来又老老实实说出读书俱乐部的成员其实并不读书,觉得她虽然说话口气霸道,却倒是个天真老实人,也就不和她计较,随便又问她的工作情况。

珍妮答道,她大学毕业之后就做心理社会工作者,已经做了差不多三十年了。她的工作主要是为有心理病的人做鉴定和咨询,有时候也到心理病医院去为病人做心理治疗。珍妮见周强有兴趣,便讲出一些例子来,听得周强、赵玉敏很吃惊。

珍妮说,上星期她为一个中年妇女做心理治疗,这位中年妇女生了七个孩子,突然有一天就跑到心理医院来,说她压力太大,承受不了啦,于是就在医院里住下了。

赵玉敏听了,觉得怎么会有这种事,便问: “ 她这样到医院去,就可以在医院住下去?她以前住过院吗?她的心理毛病,是生孩子生出来的,还是原来就有的,或是由于其他的原因? ”

珍妮说: “ 那位妇女这样进进出出心理病医院,已经无数次了。每当她觉得压力大受不了的时候,她便会跑到医院来。有规定说,若是心理病人真犯了病,医院就得收留医治,所以她来了医院得先收留她,然后给她做鉴定治疗。这位妇女一般来说是住一个星期医院就走了,过一阵再来。 ”

珍妮还说了几个希奇古怪的故事,周强、赵玉敏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评论道,这些古怪病人是不是钻制度的空子,把医院当作度假休息的疗养院? 珍妮道,是有一些人钻空子,到心理医院白吃白住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的医疗费用越来越高的原因之一。

这时坎尼思在旁边接口说: “ 所以医疗制度要改革呀,要在管理上下功夫,堵漏洞,开源节流,不然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

珍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 可惜我们的心理病医院系统没有你这样有魄力的人才,改革不起来呀。 ” 她笑着对周强、赵玉敏说: “ 你们大学的人都说坎尼思办事干练,有高超的领导能力,你们俩是不是这样认为呢? ”

周强、赵玉敏在美国住了十几年,见惯了美国人夫妇之间互相吹捧,此刻听珍妮如此当面奉承她的丈夫,仍然觉得肉麻,也只得点头附和,不想失礼。四人这么聊着天,一顿晚饭便吃完了。

晚饭后,坎尼思用咖啡打磨机将咖啡豆打成粉,又用一个精致的咖啡壶制作了几杯香气扑鼻的咖啡,请周强、赵玉敏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周强已经觉得有点累,本想早些告辞回家休息,碍于是第一次到坎尼思家做客,不好意思走得太早,只得端起杯子喝咖啡。

坎尼思笑着对赵玉敏说: “ 听说你很会做中国菜,什么时候请你给我包饺子吃。 ”

赵玉敏也笑着答他: “ 行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来我家吃饺子,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以教你包。你吃自己包的饺子,一定会很高兴。 ”

坎尼思高兴地说: “ 一言为定,我等你的邀请。 ” 然后他转过头对周强说: “ 周教授,现在东南亚在世界上越来越重要了,你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我们好不好设立一个新的亚洲研究专业,由你来负责,下个学年起就开始招收这个专业的学生? ”

周强听了,不觉一惊,没想到坎尼思会在家里谈公事,也没想到他是这样单刀直入,要立即设立一个新的专业。心想,众人传说的不差,此人果然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官僚,凡事要立竿见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起来再说。 周强的直觉反应是,这样子来推动新学科、新专业,未免离谱,太不对学生负责了。于是他委婉地对坎尼思说,现在全校只有他一个人教几门有关中国和亚洲的课,马上设立亚洲研究的专业,条件还不成熟。要设立这样一个专业,最起码还得有一个人教历史、一个人教文学、一个人教语言,这样才算有些最基本的课让学生修、打基础。其实还应该有人教政治、经济和艺术史的课,不然这个专业的课太薄弱了。

坎尼思听他说了,马上答道: “ 课程不是问题,关键是我们有没有决心。你教社会学,已经有好几门课了。我可以给你钱雇临时教师来教历史、文学、政治和经济课。至于语言课,我们可以下学期起就开中文课,让赵玉敏来教。 ”

周强、赵玉敏听了,更是吃惊。赵玉敏来美国之后,拿了一个化学硕士,恰好周强这间大学化学系的一位老教授弗兰克申请到一大笔研究经费,请赵玉敏做试验室助理,薪水虽不高,但毕竟是夫妇二人在一间大学工作,孩子又还小,这样彼此有个照应,两人很满意。赵玉敏一边做试验助理,一边继续读博士课程,说是慢慢读,果然是慢慢读,到现在也还没拿到博士学位。幸亏弗兰克教授连年申请到研究经费,赵玉敏的助理工作也就一年一年地续下来。

赵玉敏听坎尼思说要她去教中文,赶紧说她是学化学的,不是学语言的,教不好中文,也没有资格教中文。

坎尼思却说: “ 你的母语是中文,这就是你的资格。你比谁都更有资格教。我知道,你现在做试验室助理每年赚不到三万元钱。你来教中文,我每年付你四万五千元,再加上医疗保险和退休福利。过两年再想办法让你拿一个终身职。怎么样,这样的条件你该满意了吧? ”

赵玉敏听了,难以置信。心想有权的人果然不一样,三言两语就可以让她换工作,把她的工资增加一半。她又想到,女儿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如果自己能多赚些钱,也许可以送女儿进一间好的私立大学,心下不禁活动起来,嘴上虽仍是推辞,口气却软多了。

周强当然明白赵玉敏的心思,坎尼思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富有吸引力了。周强虽然担心将来会有变化,但想到赵玉敏的试验室助理工作本来也是一年一续,如改教中文,工资高了不说,还加上原来没有的福利,实在是没有理由不接受坎尼思给的这份工作。

坎尼思惯于做交易,精于察言观色,看他夫妇二人的样子,知道他们已经接受了,就笑呵呵地说: “ 行了,敏,你明天就去学校的人事部门办手续。周教授,怎么样,我们今年把亚洲专业建立起来?这就是你对学校的贡献,也是你的成就啊,学校四年之后就可给亚洲专业的学士学位了! ”

周强见他做事如此明快,心下既佩服又恐惧,更多的仍然是吃惊:一个学者出身的大学副校长,怎么能这样草率地设立一个新的专业学科,仿佛根本不考虑对学生负责的问题。周强虽然感激他如此痛快地给了赵玉敏一个工作,同时却也感到极不舒服,这个人有权,给你好处的同时也逼你按他的意志行事。按常情,周强该向坎尼思道谢,可是他说不出口;若是依他的良心,他本该清清楚楚地说明白,这间大学完全没有条件设置亚洲研究专业,但他现在已不愿正面顶撞坎尼思。于是周强转弯抹角,又把刚才说过的话,以更委婉的语气说了一遍。

坎尼思听周强说完,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但周强的这种顽强也没出乎他的意料,只听他胸有成竹地说: “ 周教授还有顾虑,我可以理解,我可以理解。这样吧,我们今年先不设置专业,我们先设一个亚洲研究的副修( minor ),任何学生修了五门与亚洲有关的课及中文课,就可以拿一个这样的 ‘ 副修 ’ 。你们两个人开的课,加起来足够了。我们再去找一两个临时教师,再开几门课,这样就好了。周教授,你明天写个 ‘ 副修 ’ 简介,交到我的办公室,我们在学校新的课程表上印出来。同时我们成立 ‘ 亚洲研究中心 ’ ,周教授你任代理主任,每年职务津贴两千元。等到设立了亚洲研究的专业,你就任主任,职务津贴五千元。好极了,好极了,今晚我们的谈话极有成效,极有成效。 ”

说完,坎尼思客客气气地送他们出门。上车后,周强对赵玉敏说: “ 我们现在吃了他的胡萝卜,恐怕有一天要挨他的大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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