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可怜天下父母心

 

此后赵玉敏聚精会神做实验,写博士论文,有时很晚才回家,有时周末也得去实验室工作。周强包下大部分家务活,周末接送女儿去上芭蕾舞课也全由他一个人负责。

一个星期六,赵玉敏又去试验室工作,说是又要很晚才回来。女儿说上完芭蕾舞课后,要去一个同学家过夜。周强觉得心里有点堵,打电话给吴国忠,问他是否有空见面两人聊聊天。吴国忠爽快地叫他到唐人街来会面。

两人碰头后,吴国忠说,难得我们两个老朋友单独见面聊天,我带你去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子试试。周强听了喜欢,想起两人念大学时去小餐馆吃面条,放很多辣椒,吃得满头大汗的往事。

周强随着吴国忠到川菜馆坐下,只见那是家小餐馆,坐落在唐人街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积不大,屋顶挂着几个大红灯笼。吴国忠说: “ 这家餐馆的川菜很道地,麻、辣都有劲,恰到好处。我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的菜,越是简单普通的,越是好吃。我们今天就吃点担担面、水煮牛肉、泡菜全鱼,你肯定会喜欢。 ”

周强说: “ 好,今天咱们就吃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其实也只有家常菜才好吃,耐吃。我认识一个最馋、最好吃的印尼华侨,叫托尼,来美国念书毕业之后,在图书馆做事,单身一个人,他那种好吃,听起来不可思议。他如果想念某道菜了,会坐飞机去伦敦、巴黎,或是香港、雅加达,专为去找那道菜吃,为的就是要吃道地的家常菜。 ”

吴国忠说: “ 这个人嘴这么刁,这么舍得花钱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

周强道: “ 所以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

两人喝着啤酒,先这样慢慢闲聊。过了一会儿,吴国忠问道: “ 有什么心事? ”

周强答道: “ 也没有什么大事。 ” 遂把坎尼思逼他和赵玉敏作假,他们不从、赵玉敏辞职重回学校读博士的事说了一遍。

吴国忠听了,也不感到特别吃惊,说: “ 到了咱们这个年纪,照孔夫子说的,是过了不惑之年,经历了些事,见识了些人,大体上也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你想认真也认真不起来。你们俩夫妻同心,认真一回,也好。 ”

周强听了,心里舒畅,道: “ 总算还有你这个老朋友了解我们。我们做人做事,只求自己心安,也不要别人理解。但是看到周围的人都把我们当傻子,自己女儿也不是很懂得我们,有时不免郁闷。我上星期跟赵玉敏说,等她拿了博士学位,我们不如回国算了。 ”

吴国忠说: “ 回国?你开玩笑吧? ”

周强说: “ 要看有没有好的机会。这些年,有不少人回去了,听说都干得不错。 ”

吴国忠听周强说话的意思,仿佛是认真想过这件事,他呷了口啤酒,说: “ 这事你们得再想想,最好不要匆忙做决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念大学的时候,美国是高处,我们走来了。现在中国也是高处了,很多人往回走,外国人也一窝蜂到中国投资赚钱去了。说起来我们应该高兴,中国总算成了高处,可是我们是否走得回去呢?走回那高处,是否住得惯呢?这就难说了。前不久我见到李秀兰的一个表弟,她姨妈的儿子,回国内做了两年的生意又回来了。我见他脸色发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在国内做生意要打通很多关节,整天都要请客吃饭,从中午起就喝酒。这位表弟赚了点钱,就撤回美国来了,去考了份邮局的差事,拿着份低工资过日子。他妈妈骂他没出息,他却说他不愿再过那种整天吃宴席喝酒吸二手烟的日子,宁愿回美国做个小中产阶级,呼吸口新鲜的空气,还想多活几年呢。咱们回头说你和赵玉敏的事。你们俩和那个教务长斗,他叫什么来着? ”

周强说: “ 叫坎尼思。 ”

吴国忠接口念道: “ 坎尼思,坎尼思。 ” 他笑起来,说: “ 要是用四川话来念他的名字,就是 ‘ 砍你死 ’ 。 ”

周强道: “ 那家伙是要砍人死。 ”

吴国忠接着说: “ 中国现在搞市场经济,很多东西都学美国,政府官员纷纷来美国培训,学美国这一套学得快得很。你们要是打算回中国,就得做好精神准备,弄不好走到哪里都会碰到像你们那位教务长一样的人,那些被数字压迫着也拿着数字逼人的 ‘ 砍你死 ’ ,恐怕比你那位新西兰杂种还难缠,砍得你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

周强听了,想想,吴国忠说的果然有道理,他叹了一口气,仿佛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吴国忠慢慢说道: “ 算了,别多想了。你们和老美已经较量打交手打成这样了,干脆继续较量下去,在这儿做一个百炼成钢的老美算了。而且我记得你说过的,你女儿的脾气最是美国化,现在又快上大学了,她能跟你们回国吗?你们又怎么能丢下她自己在美国念书呢? ”

周强说: “ 女儿倒是说了,我们要是决定回国,她自己一个人在美国念大学没问题。我这个女儿是很独立,只是 …… 只是 ……” 周强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模模糊糊地说: “ 孩子大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

吴国忠道: “ 孩子大了,能够独立,不用你操心,多好啊!我的儿子太弱了,实在让我担心。对了,今天咱哥儿俩难得一聚,我把我儿子的事跟你说一说吧。 ”

吴国忠接着说: “ 我这儿子,从小念书就不用我操心,成绩一直都很好。只是性格内向,不爱多说话。起初我见许多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说话太多,想叫他们停都停不住,还觉得我儿子不错,没有那么肤浅,不说那么些废话。现在他慢慢长大了,我才发现他很不合群。他小小的年纪对许多事情居然有些自己的看法,我听他说出来,不免高兴,但是看他那不合群的样子,又不免担心。比如说,谁都知道,华人家庭的一项重要娱乐是看电视连续剧,我们家也不例外。有时候是李秀兰她伯父的儿子带着他们的孩子到我们家来,有时候是我们带着儿子去他们家,大家一起坐在沙发上围着电视机看租来的电视连续剧录像带,大都是香港、台湾拍的,有的可以一看,有的很烂,大家边看边骂。可我儿子从小就拒绝看。那时候我虽然觉得很奇怪,却也沾沾自喜,我儿子天生对看电视连续剧有抵抗力,我不用费神督促他做功课,也不必担心他学电视剧和其他电视节目里那些庸俗的东西。我们一家周末、节假日坐在一起吃瓜子看电视,我儿子会找个地方静静地读书,有时也玩玩计算机游戏。偶尔有朋友来家里玩,见我儿子不看电视,都连声夸奖,我们自是得意。

“ 有时候我儿子的表哥表姐会拖他一起来看电视连续剧,他看一会儿之后就会说,这个戏的导演也太看不起人了,这样来瞎编故事。他的表哥表姐,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听他这样批评,都很吃惊。他的表哥表姐,和他差不多年纪,嫌他这样较真儿,减了大家看戏的兴致,逐渐也就不再叫他来一起看电视剧了,我儿子也乐得自己做他喜欢做的事。

“ 我老婆的伯父李明圣,有一次说,我这个儿子恐怕得让他来帮助培养。以前我跟你略微说过李明圣的事,他和我岳父完全不一样,是个为人粗糙凶狠的赌徒。我和李秀兰结婚十来年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才慢慢改变过来。现在他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常常来找我补习功课,他这才算对我有了些尊敬。他那次对我和李秀兰说,我们的儿子太弱,要常常去见见他,让他教导教导,多点阳刚气,不然以后到社会上恐怕很难立足,我们会很辛苦。我老婆最疼儿子,哪里肯信她伯父的话。她伯父不说还好,说了之后,我老婆把儿子更加看得紧了,不让他和李明圣多接触。李明圣找我谈话,叹气道: ‘ 我的孙子贪玩又淘气,你要帮助他们的功课;你的儿子这么聪明,就是不够皮实。 ’ 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觉得孩子还小,慢慢长大总会壮实起来。

“ 但是,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我真正开始忧虑起来。我儿子有个女同学雷贝卡,和他挺玩得来,有时他们一起去雷贝卡家玩,有时也请雷贝卡和她的父母一起来我们家玩。雷贝卡有个姐姐,叫珍妮芬,在念高中,上学期去法国念了一学期的书。在珍妮芬搭飞机去法国的前一天,她父母在家里给她安排了一个 ‘ 惊喜 party’ ,让珍妮芬和她妈妈出去买东西,雷贝卡和珍妮芬的两个好朋友把家里趁机布置了一下,又请我和儿子还有几个朋友到她家藏了起来,等珍妮芬和妈妈回来的时候,突然开灯,门框上暗藏的花带子什么的都掉了下来落在珍妮芬的头上身上肩膀上,大家一哄而上,口里叫着 ‘ 惊喜!惊喜! ’ 珍妮芬果然又惊又喜的和大家一一拥抱致谢,最后特别感谢了父母送给她的礼物 —— 让她去法国念一学期的书。那时大家都喜气洋洋,我儿子却阴沉着个脸。总算耐着性子吃完了饭,客客气气地向雷贝卡一家道谢告辞。一出雷贝卡家,他就问我: ‘ 爸爸,人为什么那么浅薄?人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地假装快乐? ’

“ 我听了,立即觉得被他这一问,问得透不过气来。我无言以对,拉住了他的手,默默地走。过了一会儿,我儿子抽泣起来,用未被我拉住的那只手抹眼泪。我心中大为震撼惶恐,慢慢地对他说: ‘ 人总是在追求快乐,人喜欢分享快乐,人的快乐有各种形式和仪式。 ’ 心下却是只有一句话要对儿子说: ‘ 儿子,你要皮实一些。 ’”

周强听吴国忠说他儿子的故事,心下大奇,问道: “ 你儿子才十来岁,怎么就有这种敏感? ”

吴国忠深深叹一口气,说: “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

周强说: “ 看起来他好像是遗传了你的基因,骨子里是个认真的人。 ” 接着他便告诉吴国忠,听人说过他为了一字之差和洪伟翻脸的事。

吴国忠说: “ 嗨,那事也不是我特别认真,只要是有一点自尊心的中国人,都不会让步,管他是洪伟蓝伟,黑伟白伟。这种事,过了就算了,我不愿说,别人也不要听。就像你和赵玉敏跟那个 ‘ 砍你死 ’ 斗,你们也不愿声张,只是跟我这个老朋友说说而已。像你刚才说的,咱们做人求个心安,也不打算改变洪伟、 ‘ 砍你死 ’ 那种人。这世界上,像洪伟、 ‘ 砍你死 ’ 那样的人,多着呢。可是大路朝天,一人半边,咱们不受人欺负,也不招谁惹谁,自由自在的,有什么不好?所以咱们说是不认真也认真,说认真也并不认真。咱们在中国、美国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到了现在总算是皮皮实实的,经得起摔打。你看唐人街的新移民,全是些经得起摔打的皮实人。只是像我儿子这样的孩子,怎么才能让他受些磨炼,长成个男人,经得起摔打,也能够享受生活中种种不相干的小乐趣呢? ”

周强听吴国忠说儿子的事,句句都有忧愁,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帮他儿子皮实起来,遂说道: “ 你儿子内向敏感,也许到青年时期会转变。我女儿的毛病,我这个当爸爸的都羞于启齿,连对你这样的老 朋友都说不出口。 ”

吴国忠笑道: “ 不至于吧?你一直都说女儿独立自信,活泼外向,她能有什么大毛病让你操心呢? ”

周强说: “ 不好说,不好说,真是不好说。这半年来她变得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唉! ”

吴国忠见他唉声叹气的,奇怪道: “ 你女儿怎么啦? ”

周强摇摇脑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边摇脑袋边说出话来,只是一个字: “ 骚。 ”

吴国忠见周强如此,便安慰他说: “ 现代的女孩子,自然开朗,热情奔放,该笑就笑,该笑多大声就笑多大声,你女儿也就是其中一个,我看你恐怕是有点过度反应。 ”

周强还是摇摇脑袋,说: “ 所以这种事,说不出口。也没有人可以安慰我。你也不用开导我。我是爸爸,也是男人,我知道活泼外向和骚的区别。 ”

吴国忠看看周强,本想说,我们年轻念大学那阵,私下里嘀嘀咕咕,谁不喜欢那眼神勾人、嗲声撩人的女孩子?他又看看周强,见他是认真得尴尬,尴尬得认真,猛然醒悟,当年在一起恣意评点女孩子的青年朋友,已是心事重重的壮年父亲,遂欲说还休,点头示意,两人闷头喝酒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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