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想一想这次该请谁

 

星期六早晨,赵玉敏开车送女儿去学芭蕾舞,回到家时周强刚好把当天的《纽约时报》看完,两人便一边喝咖啡一边聊起来。

赵玉敏说: “ 我们下星期要请一次客了,欠的人情太多了。昨天我在校园里碰到赖瑞,他还跟我提起什么时候大家聚一聚呢。 ”

周强说: “ 赖瑞?赖瑞先不着急安排。他也老跟我说要聚一聚,说了几个月了。先别理他。这些年我也慢慢看出来了,这赖瑞是个赖皮,最会说漂亮话,其实是 fishing for a dinner invitation( 钓饭 ) 。我们请过他好几次了,现在他每次见面都说要聚,又不约时间,又不明说是他请客,那意思是我们得请他。咱们做人礼尚往来,他什么时候请咱们,咱们再回请他。 ”

赖瑞是周强那所大学的副校长助理,四十多岁的白人男子,负责学生注册、设置新课程等。周强在工作上和他合作倒也顺利,只是不喜欢他油嘴滑舌,每次见面都奉承赵玉敏的厨艺,差点就明说想到他们家来吃家常中国菜。周强把赖瑞看透之后,很瞧不起他急巴巴的馋相,又讨厌他说话的腔调,明明是他在钓饭,听起来却像是他多么看得起你,愿意被你请。周强心想,我并不欠你的,你别想说几句好话就骗我老婆给你烧饭吃。近几个月来,周强学着赖瑞的口气,每次和他谈完公事便亲亲热热地说: “ 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聚一聚? ” 但就是不和他定具体日期,也不说要请他到家里来。倘若赖瑞憋不住,直夸起赵玉敏做的饺子怎么鲜美,周强便接住话头,恭维赖瑞每次为同事聚餐而烧的炖牛肉是如何可口,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和赵玉敏最喜欢法国菜和意大利菜。赖瑞便拍胸脯,说要带他们去几家好馆子,后来却总是没有下文。

赵玉敏听周强这么一说,也觉得可笑,便道: “ 其实赖瑞人也不坏,又风趣健谈,我们也不必和他认真计较。请客多他夫妇二人,我也不在乎。 ”

周强说: “ 我没说赖瑞是坏人。我只是说,礼尚往来,彼此是个尊重,往来多了,大家就成了朋友。若是同事之间要钓饭,他钓我,我也钓他,这样大家平等。 ”

赵玉敏其实也赞成 “ 礼尚往来 ” 的原则,于是便将此话题打住,说: “ 那要不要请一桌中国人?你说了几次了,要请你的老朋友吴国忠和他太太来吃饭,不如下星期就请他们。只是不知道再请其他哪几位,搭配要好才行。 ”

周强说: “ 是,这客人搭配也要紧得很,不然话不投机就没意思了。要不咱们叫上康叔叔、谢阿姨? ”

赵玉敏说: “ 哎哟,你又要请那两个老家伙了,唠三叨四的,每次都讲些同样的老话,我都烦死了。说实在的,我怕听他们教训人。而且你刚才还说,话不投机就没意思了,吴国忠的嘴那么厉害,万一斗起嘴来,那才不投机,才没意思呢。 ”

周强说: “ 你放心好了,吴国忠斗嘴是看对象的,他不会轻易伤人。再说他陪老丈人和太太一起来,无非就是闲话家常,大家和和气气消磨一晚。康叔叔、谢阿姨你是知道的,最是好心肠,嘴是碎点,却又正好讲些不紧要的家常话,不谈女人,不谈政治,随随便便的有什么不好? ”

赵玉敏说: “ 康叔叔、谢阿姨不谈政治?依我说,他们全是在谈政治,一会儿说要打入美国主流社会,一会儿又说别忘了中国文化的根,这难道不是政治吗? ”

周强说: “ 住在美国的中国老人,说来说去不就是这几句家常话吗?哪里说得上是什么政治?康叔叔、谢阿姨这种难得的好人,其实你在心里比我还尊重他们,是不是? ”

赵玉敏嗔道: “ 你别胡扯!他们是好人,帮过你的忙,对你有三饭之恩,可就是好人唠叨起来才要命。 ”

康叔叔叫康弘毅,他太太叫谢兰芝。周强是来美国第一年认识他们的。那时周强住在学生宿舍里,每天吃美国饭菜,到了周末,有香港、台湾同学邀他去教会。开始周强找借口不去,后来那些信教的同学说,去听宣道之前,可以吃一顿中国饭,周强便禁不住引诱,去了几次,都是在康弘毅、谢兰芝家里吃饭。到了寒假,学生宿舍要关闭三星期,周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又没有钱,想了许多办法,还是找不到一个便宜的临时住所,彷徨颓丧,焦虑万分。康弘毅夫妇得知后,二话不说就让周强到他们家的地下室去住,还让他一起同桌吃饭,也不收他房租伙食费。周强后来和赵玉敏聊天,提到平生遇到的好心人,总是说康弘毅夫妇对他有 “ 三饭之恩 ” ,没齿难忘。找到工作,买了房子之后,周强夫妇不时请康弘毅、谢兰芝来坐坐,或设家宴,或下馆子,一年总要见他们几次。

周强开始便恭恭敬敬地叫他们 “ 康叔叔 ”“ 谢阿姨 ” ,来往这么些年,其实并不知道他二人的背景。只约莫知道他们年轻时离开大陆,到了台湾,后来又来了美国。他们和教会关系很深,但不是神职,也不知具体做什么工作谋生。他们不说,周强、赵玉敏也不问。

赵玉敏原来敬他二人是丈夫的三饭恩人,后来发现康、谢说话多是重复,逐渐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康叔叔每次必谈华人要关心政治,要投票,要团结,要顾全大局,要打入主流社会。然后一定要强调学习好英文的重要性。虽然他自己说不了几句英文,但他总是鼓励别人: “ 说英文要够胆量,决不要害怕;不要用大字眼,不要用长句子,尽量用容易的词,用简单的句子,清清楚楚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就行了。 ” 康叔叔爱说一个笑话,赵玉敏在不同场合听了不知多少次:

老华侨教新华侨说英文,说有三句是最要紧的,学会了在美国就够用了。第一句是 “good (好) ” ,别人说 good , good, 你就跟着说 good,good! 好 , 妙!第二句是 “bad (坏) ” ,别人说 bad , bad, 你也说 bad , bad ,坏,糟糕 ! 第三句特别重要,学会了就不会吃亏: “You too (你也一样)。 ” 假定别人说 “ 你今天很漂亮 ” ,你就回一声 You too, 这样便不会失礼;如果有人欺负你,说你是丑八怪,你也回他一声 You too ,这样就不吃亏了。总而言之,凡是听不懂的时候,就说 “You too” ,是决不会错的。学会了这三句话,走遍美国都不怕!

赵玉敏头两次听了,跟着众人一起大笑,听多了,便私下里对周强说: “ 你现在英文已经好到许多美国人都以为你是在美国生长的了,老听康叔叔这走遍美国都不怕的三句英文笑话,不烦吗? ”

周强说: “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笑话,是来美国念研究院的第一学期,我在国内考试过关斩将,全是拿高分。可刚来美国修研究生讨论班的课,听又听不懂,说又说不出,明明知道自己的专业底子比那些美国同学强,就是表达不出来,仿佛成了白痴,心里委屈难受。听了康叔叔的笑话,大笑一场,居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现在听他说,当然不再有那种感觉了。但怎么知道新来的人初听此笑话,会不会也有那种感觉呢? ”

赵玉敏说: “ 可是你不觉得他是个不长进的人吗?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英文还那么破,却又那么喜欢教训别人要好好学英文。 ”

周强说: “ 小敏,你听我说。我们在幼儿园学一加一等于二,后来我们学了高等数学,也还得感谢那些教我们一加一等于二的老师,虽然这些老师不懂高等数学 ……”

赵玉敏说: “ 别教训我 ! 别教训我!如果现在你的幼儿园老师还在每天教你一加一等于二,你也不烦吗? ”

周强一时语塞,慢慢说道, “ 我哪敢教训你呀,小敏。康叔叔、谢阿姨几十年来帮助接济新来美国的人,不知有多少,往少说,起码有几百人。他们帮人帮成了习惯,说话也说成了习惯,这是他们的了不起,也是他们的可怜。他们帮过的人,扎下根了,发达了,就嫌他们  嗦了,再也不和他们联络了。你也知道,他们唯一的女儿搬去加州之后,每年才来看他们一回。我们一年见他们几次,也是个安慰。你知道,我是说,对我自己是个安慰。 ”

赵玉敏叹一口气,对周强又恼又同情,说: “ 只是他们二老年纪越大,越要讲究保持中国传统。我们女儿也长大了,不爱听他们的教训,怎么办呢? ” 于是两人便同时想起旧事 ——

大约一年前,康氏夫妇来做客,逗周强和赵玉敏的女儿杰西卡,问她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杰西卡说: “ 是华裔美国人。 ” 谢兰芝又问: “ 你爸爸妈妈呢? ” 杰西卡答道: “ 他们一大半是中国人,一小半是美国人。 ” 谢兰芝笑起来,再问: “ 你愿意爸爸妈妈继续做中国人吗? ” 杰西卡说: “ 我要帮他们慢慢变成美国人。 ” 谢兰芝便说: “ 你千万不要逼他们做美国人,他们要是变成美国人,就会把财产全部留给狗,你什么都得不到了。 ” 大家当她说笑话,笑笑便过了。

岂知送走客人之后,杰西卡说出一番话来,令周强吃了一惊。杰西卡说,康爷爷、谢奶奶在美国住了半辈子,其实完全不懂美国社会,只有一些 stereotype( 刻板印象)而已。她说: “ 他们真可怜。我今后要帮助他们了解美国文化。 ”

回到卧室,周强对赵玉敏说: “ 糟糕了,我们这女儿染上了美国传教士的毛病了。 ”

赵玉敏问: “ 这话怎么说? ”

周强说: “ 你听她说的那两句话:第一句, ‘ 他们真可怜 ’ ,是怜悯的口吻;第二句, ‘ 我今后要帮助他们了解美国文化 ’ ,有那种斩钉截铁的自信,活脱脱就是传教士的口吻,居高临下,要拯救天下人,虽然她对天下人一无所知。 ”

赵玉敏说: “ 瞧你说的。杰西卡还是个孩子,随口说几句话,用得着你这样摆架势分析半天吗? ”

周强说: “ 唉,就是她无意中说出来的那种口吻,我听起来才不舒服。没法子了,咱们这女儿养成了个小美国佬了。下次回中国,别对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也用这种怜悯的口气说话就行了。可怜康叔叔、谢阿姨,一辈子同情帮助有困难的人,到老了竟被咱们家十来岁的毛丫头怜悯起来。 ”

他叹口气,接着说: “ 这事不是我过度反应,小敏,你听我说。在美国住久了,我最烦那些对新移民居高临下的白人。他们的那个心态,他们说话的那个语气,总是在怜悯你,总是在准备帮助你。老子凭本事干活吃饭,要谁可怜!认认真真大家较量较量,说不定老子比你还强,哪轮得到你来可怜老子!有时候没办法,也只得和这种人打交道,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心里其实真憋得慌。你想,杰西卡来美国时有两岁了,其实也是个中国人,后来归化成美国人,现在竟然完全是美国心态、美国口气了。她是咱俩亲手拉扯大的,以后要是她也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咱们,咱们怎么办呢? ”

赵玉敏听了,想想自己和白人同事打交道的经验,心下也是一惊,嘴上却说: “ 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其实在中国,人老了成了老小孩,大家就敷衍他们,也是一种怜悯。 ”

周强说: “ 不一样,不一样,这太不一样了。我们对老一辈的唠叨也烦,不理睬他们,他们的种种毛病,我们也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由他们去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心里头对他们存着一种尊重,就算是我们可怜他们,也是在可怜他们的同时常常想起他们的可敬。你听听杰西卡那口吻,要帮助这两个老人,说得信心满满,断然决然,哪里对他们有什么尊重,我听了心里真是发毛。 ”

赵玉敏说: “ 你发什么毛?整天和女儿黏黏叽叽的,亲成那个样子,心里却害怕老了女儿不敬你。要是女儿不敬你,那是你没本事!别瞎操那份心了,你呀,今晚犯了职业病了,就像你平时整天批评你那些同行一样,把小事过度理论化了。别瞎琢磨了,睡觉吧。 ”

—— 现在两人想起旧事,周强便说: “ 怎么样,要不咱们这次让杰西卡到朋友家去,等客人走了再去接她回来? ”

赵玉敏断然拒绝: “ 那不行。杰西卡最喜欢我做的菜,我忙活一天,她吃不上我做的菜,我不干。 ”

周强想想,说: “ 要不咱们下周先请罗森夫妇,再加一两对美国夫妇,请一桌美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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