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罗森夫妇

 

罗森夫妇是周强刚工作不久认识的。那时 “ 国际扶轮社 ” 的当地分社找到他的大学,要请一位教授去给这些商人讲讲中国的现状。周强是该大学聘任的第一位中国人,自然就请他去讲。周强准备了一些幻灯片,在扶轮社每月例行的午餐会上讲了一次。原来约定请他讲一个小时,后来因为扶轮社自己的事多,只给了他三十五分钟。周强客随主便,将原先准备好的稿子删掉一半,三十五分钟也就讲完了。周强讲完坐下,扶轮社主席罗森先生上台说: “ 周强教授是我们的贵宾,我们却强人所难,毁约砍掉他一半的时间。如果不是他有随机应变删繁就简的本领,今天我们的午饭就吃不成了,下午饿着肚子上班吧。 ” 大家听了一笑,一片鼓掌声。罗森下来坐在周强旁边,又一再道歉,一再感谢,一再称赞周强处事的机变能力,做事富于弹性。

周强说: “ 罗森先生 ……” 罗森打断他: “ 席德尼,叫我席德尼。 ” 两人从此交上朋友。

那之后不久,赵玉敏带着女儿来美国,罗森夫妇便请他们到家里做客。那是周强、赵玉敏第一次被请到郊区上流人家赴宴,着实出了一次洋相。

那天是星期六,周强、赵玉敏带着两岁的女儿开车找到罗森住宅,发现那是一所两层楼豪宅,门口四根大白柱子,周围全是高大的古树。再细看门前停的七八辆车,全是宝马、奔驰、凌志。周强于是转了几个圈子,把他那部破旧老爷车停在另一条街道上,两人才抱着女儿,提着半打青岛啤酒去按门铃。

门一开,周强、赵玉敏便傻了眼:一屋子二十来人,男人全是西装革履,领带齐整,腮帮子刮得溜青;女人则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衣裙光鲜,各呈其艳。当时周强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高领羊毛衫,套一件普普通通的外套,下边是一条棉布裤子,穿一双球鞋。赵玉敏则是里面一件最普通的红色毛线衣,外边一件春秋衫,一条深蓝碎花裙子,未施脂粉,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概皆无,头发在后面绑了个马尾,一双旧皮鞋,看上去一副大学生模样。

席德尼迎上前来打招呼,笑吟吟地向正好站在旁边的两位客人介绍: “ 这是我的朋友周强和他的太太、女儿。周教授口才一流,又有幽默感,而且他的幽默,有美国式的,有中国式的,也有二者混合的。 ” 一下子便把周强、赵玉敏的尴尬卸掉了一半。席德尼太太爱丽丝则抱起杰西卡又亲又赞,然后仿佛不经意地说: “ 今晚我们大人们瞎聊,杰西卡可不会容忍我们太久,我给她找个伴吧。 ” 她去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个十四五岁的白人小姑娘,领着杰西卡到楼上玩去了。幸好杰西卡并不认生,见了新奇的玩具便高兴地玩起来。

席德尼将周强夫妇引到客厅左手边的酒吧,说: “ 喝点什么吧。 ” 又给他们介绍,两位酒保都是捷克人,正在某间大学读研究院。那两位年轻捷克酒保满脸堆笑,问他二人喝点什么: “ 威士忌?伏特加?马提尼?血腥玛丽?红酒?白酒? ” 周、赵二人各要了一杯红酒。

走入客厅,只见客人们或二人坐在沙发上对谈,或三四人一组站着聚谈,都在嘁嘁喳喳地聊天。有两位客人也在扶轮社听过周强的演讲,走过来自我介绍,周强和他们慢慢聊起来。赵玉敏则由爱丽丝介绍给两位去过中国旅游的太太,也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无非是说些长城宏伟、故宫壮丽之类的话。其间有两位白人美艳金发少女,一位身材高挑、曲线玲珑的黑人少女,三人都身着黑色套装,外罩白色兜裙,托着装了各式饭前开胃点心的盘子,娉娉婷婷、摇曳多姿地穿梭于客人之间,请大家用开胃点心,又随时把客人用过的小碟子、餐巾纸、酒杯等收回。赵玉敏暗暗留心,当晚的开胃小点心就有十来种,全都精致可口:熏鲑鱼片、菠菜合子、蘸西红柿海鲜酱吃的大虾、带辣味的烤鸡翅、用一种 “ 比利时菜叶 ” 托着的鲑鱼子、油炸咸猪肉条裹鲜贝、夹生金枪鱼和夹烤鳗鱼两种日本寿司,还有一道点心,也不知道正式名称是什么,用煮熟的鹌鹑蛋白切成两半,用一半蛋白做底,中间放进不知和什么调味料搅拌过的鹌鹑蛋黄,上面配俄国黑鱼子,入口冰凉,黑鱼子滑,蛋黄香,蛋白脆,口感极佳。那两位太太又告诉赵玉敏,三位送点心的小姐,两名白的是罗马尼亚来的,黑的是海地来的,都在念大学,周末到这类 party 上做事,赚点钱。

正餐是牛排,两面烤得有焦香味,里面还极鲜嫩尚带些微血水,最有嚼头。到后来上甜点法式巧克力蛋糕时,赵玉敏已经吃不动了。

回家路上,赵玉敏嗔道: “ 瞧你这土包子,来美国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去这样的宴会还穿这样的大球鞋,什么规矩都不知道,连我和女儿都跟着你一起懵里懵懂丢尽了脸。 ”

周强赔笑说: “ 人不就是懵里懵懂长大的吗?下次就学会了,穿双皮鞋,打条领带就是了。 ” 从此赵玉敏开始留心,买了些能上场面的衣服、首饰,也知道了去正式家宴不能带小孩。

谁知那爱丽丝极是体恤人,第二天就打电话来说,正式着装的宴会未免拘束,她也不很喜欢,又请周、赵夫妇下周末去吃饭, “ 就我们两对夫妇,不打领带,随便穿着,随便吃点什么,随便聊天。 ” 周、赵依嘱而去,果然是一切随便,由此而慢慢知道正式和非正式的区别:正式的不说,非正式的才要特别叮嘱 “ 不打领带 ” 。以后在家款待爱丽丝夫妇这一类客人,也学会了提前数星期约日子,用他们的方式表示是正式还是非正式的。有些时候爱丽丝会特别叮嘱他们把杰西卡带来,看她满屋子跑,只是笑。

席德尼七十二岁,已是半退休,每星期去曼哈顿工作两天。他喜欢旅游,去过世界上大部分地方,他亦喜闲谈,闲谈时不愿意再谈他的投资生意。他说: “ 我做了一辈子银行投资家,每天上班想的就是 ‘ 风险 ’ 二字。现在有了空闲,我得好好享受空闲。 ” 他喜欢饭前喝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酒,坐在客厅里或聊往事,或谈时下新闻,神色闲畅,一派绅士优雅。他说话慢慢悠悠,不经 意似的处处藏着美式幽默的机锋。

每次周强或赵玉敏被宴请后第二天打电话谢他,照例说几句客气话: “ 下次该我们请客了,我们将很快给你们再打电话。 ” 席德尼会回答: “ 好极了。

从现在起我就会守在电话机旁,静候召唤。 ” 赵玉敏观察到他喜欢吃牛肉,请他们夫妇时便炒一道沙茶牛肉,加上麻婆豆腐、酸菜苦瓜炖排骨等家常菜,笑说: “ 我们这是农民菜。 ” 席德尼吃了,非常满意地笑道: “ 从此我便是你这家人民公社社员,什么时候你做农民菜,什么时候你给我打电话。 ”

彼此熟了,席德尼、爱丽丝又请周强、赵玉敏去他们的高尔夫俱乐部进餐。这家高尔夫俱乐部位于威郡与长岛之间的海滨,餐厅靠海一面全是落地玻璃墙,黄昏时分朝外看去,蓝天之下白帆点点,闪烁在落日余晖中,极是悦目。那天,由席德尼安排,爱丽丝与周强坐一部车,席德尼与赵玉敏坐一部车。老头子笑着说: “ 这种安排,我不知道,我是吃了大亏呢,还是占了便宜。 ”

到了俱乐部,只见多是些六旬以上的老人,身着精致的休闲服,笑嘻嘻地彼此打招呼,开玩笑。席德尼说他参加这俱乐部已四十多年。他加入时,先交一万五千元会费,然后每年再交年费,每月还得来此餐厅用餐数次。现在,基本会费已涨到十几万,年费亦涨到两万多元,可在等候名单上的人仍不计其数。

那晚说是吃龙虾,但各种开胃小吃,各类肉食、沙拉琳琅满目,戴着白帽子的服务员穿梭来往为众宾客点酒送菜,竟好似一盛大宴席。

席德尼、爱丽丝的独女贝蒂也来了。贝蒂四十出头,在一家投资银行当副总裁。她不吃龙虾,看赵玉敏跟她母亲去拿新鲜蚬汤喝,一喝两杯,不禁皱眉。她走过小吃台,看那些腌肉卷、烤鸡肉串、熏鱼片、红鱼子、黑鱼子,也皱着眉。她走到熟食台,看那些烤牛肉、烤猪里脊肉、火鸡肉、香肠、牛舌、火腿、龙虾,叹一口气,只拿了一根玉米,一点生菜沙拉回来吃。

爱丽丝看看她,没说啥,拉着赵玉敏去拿龙虾回来慢慢吃。

席德尼问: “ 贝蒂,有什么新鲜事? ”

贝蒂说: “ 没什么新鲜事。上星期我去了趟法国。是我们的客户请客,请我们坐 ‘ 协和 ’ 飞机去巴黎,三小时就到了。然后去法国南部泡了几天海水。 ”

爱丽丝说: “ 怪不得你看起来有点黑。还有什么新鲜事? ”

贝蒂说: “ 我现在新雇了一个私人教练,他用新法子教我练举重。他说我再练三个月,这两块松肉就会紧起来。 ” 说着说着她用右手摸摸左上臂那条赘肉,又用左手摸摸右上臂, “ 到那时我就可以穿面条挂带式的连衣裙了。 ”

回家途中,爱丽丝告诉周强,贝蒂二十八岁时结婚,不到三个月就离了。后来交过一些男朋友,但都不是结婚的对象。半年前认识了一个男人,动了心,还把他带回家让父母见识。 “ 是个胖家伙, ” 爱丽丝说, “ 我和席德尼背地里叫他 ‘ 大冰箱 ’ 。贝蒂说他有两千多万元的身家,离过两次婚。我和席德尼左看右看,看他不像是个对女人有承当的男子汉,担心贝蒂还是结不成婚。 ”

“ 唉, ” 爱丽丝幽幽地说, “ 我们多么希望,贝蒂像你们这样,有个小家庭,周末来看看我们,多好。 ”

周强把这段对话告诉赵玉敏,两人从此对席德尼、爱丽丝竟生出些感情,越来越珍重他们家常饮宴闲聊背后那份情意。杰西卡嘴乖,见到席德尼、爱丽丝便甜甜地叫 “ 爷爷、奶奶 ” ,听得老两口乐滋滋的。不知为什么,每逢这样的欢乐时光,周强心中却隐隐有凄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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