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强、赵玉敏夫妇星期六上午商量请客的事,商量了好一阵还没有个眉目。赵玉敏突然问了一句: “ 要是咱们请席德尼、爱丽丝他们来,要不要也请上韩慧?他们都认识,爱丽丝好像也喜欢韩慧。 ”
周强答道: “ 爱丽丝喜欢不喜欢韩慧我不知道,我倒是不想见她。 ”
赵玉敏笑着说: “ 人家年轻漂亮,你真的不想见呀? ”
周强道: “ 年轻漂亮?韩慧年轻漂亮?她那张长脸那么长, ‘ 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尚未到腮边 ’ ,漂亮不漂亮我不知道,我只敢说够挂一张履历表的。 ”
赵玉敏大笑起来,冲到周强旁边用拳头擂他,骂道: “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呀?你这张嘴怎么变得这么损呀? ”
周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 我不喜欢见那些履历表挂在脸上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你记不记得那晚上韩慧那个肉麻样, ” 他学着韩慧的腔调, “ 我发表了论文!我去学术会议发了言!我正在编第三本书! ” 又学着韩慧扭腰摆臀挺着胸脯子的样子, “‘ 我证明了我自己!我证明了我自己! ’ 什么证明了你自己,倒不如说是美国证明了它自己。 ”
赵玉敏继续笑着说: “ 怎么说,人家也在编第三本书呀!你的第三本书呢? ”
周强答道: “ 你这句话问得好,正好说明我刚才所说,其实是美国证明了它自己,一点都没错。韩慧跟她那个美国老公,学了美国当下学界的那种黄鱼三吃 —— 不,黄鱼三十吃的本事,找一个话题,找几个人,开个学术会议,然后把那些发言整理成文字,凑在一起就算是本书。编三本书,她就是编三十本书也还是原地打跟头,没什么新见解,书出版了没人读,自己也不要读第二遍。 ”
赵玉敏说: “ 我看你也太武断了一点,你连人家的书还没读过,怎么就下结论说人家没有新见解? ”
周强说: “ 你不是也亲耳听了她说的研究结论吗? ‘ 中国人教书只讲记忆,美国人注重分析。 ’ 这种套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讲过多少遍了,当然不是新见解,我根本不用看她编的书,就能知道。他们韩家老祖宗韩愈说过, ‘ 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 看到这么一个满嘴陈言的韩家后代,我才真正有点懂得韩愈为什么要用 ‘ 戛戛乎其难哉 ’ 这么强的感叹句。 ”
赵玉敏说: “ 你那张狗嘴,越说越没谱,越说越刻薄了。再怎么说,人家单身一个女子,挺不容易的,你也不要这样损人家。你自己当年独自一个人在美国念博士、找工作、求终身职,难道就没有做过些夜行人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子的事?你也不要拿人家的姓、拿人家的祖宗来开玩笑。你们周家的老祖宗周公,要是看到你现在这副德性,这么点出息,而且居然已经跑到美国来变成了个什么 ‘ 美籍华人 ’ ,我看他老人家怕也要伤心难过高兴不起来。 ”
周强讥讽韩慧,潜意识里讨厌那晚上韩慧仗着自己有个博士学位,举止言谈颇有看不起只有硕士学位的赵玉敏的意思,本想以贬低韩慧来间接安慰赵玉敏,不想赵玉敏忠厚笃实,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对单身的韩慧有些同情关怀,周强于是笑着对赵玉敏说: “ 你说得不错,你说得不错,我是五十步笑百步,五十步笑百步。 ”
赵玉敏白了他一眼,说: “ 行了,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咱们还是认真商量这请客的事。 ”
赵玉敏道: “ 我们这几年请席德尼、爱丽丝来家里吃饭,每次都是同样的几个菜,我都烦了。这次他们来,我想弄几个不同的菜,换换花样。 ”
周强说: “ 你打算换些什么菜呢? ”
赵玉敏说: “ 凉菜咱们可上一个蒜泥茄子、一个红油肚丝,主菜不妨上一个你最拿手的清蒸活鱼 ……”
没等赵玉敏说下去,周强已经打断了她: “ 算了,咱们还是像往常一样,酱牛肉片、素鸭做凉菜,热菜还是炒鸡丝笋丝、清炒大虾,大家都喜欢吃,别换了。 ”
赵玉敏说: “ 你自己吃同样的菜两天就会烦,为什么请客就让我几年做几道同样的菜呢? ”
周强说: “ 嗨,大家在一起聊天是真的,吃东西倒是次要的,你不要折腾了。 ”
赵玉敏说: “ 吃东西是次要的!那你为什么不请人喝茶就得了!请客就是吃东西,给客人吃点好东西是表示个心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刚跟你说个想法,你就把我驳了回来。 ”
周强看着妻子,笑笑说: “ 你这个实心眼,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短处。我在这个国家比你多呆了几年,和老美吃饭也有些经验,慢慢悟出,要和别人分享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往往适得其反,说不定从此不能再在一起吃饭。我刚来美国不久,请两位美国研究生同学吃饭,到唐人街买了烧鸭、盐鸡,又做了一锅鱼头汤。那锅鱼头汤是我慢慢熬出来的,汤色白白的,一看就馋人。一上桌,那位女同学先吃了一口鱼肉,发觉有刺,当场慢慢吐出来 ——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往外吐鱼肉的狼狈相。我想当时我这个主人的表情也够狼狈的了。后来她吃鸭肉、鸡肉,发现都是带骨的,脸上就不耐烦了。我又尴尬,又奇怪,正是这个女同学,说她从小就喜欢吃中国饭,起哄叫我给他们做中国饭吃,为什么弄成这个结局呢?后来,和他们一起去中国餐馆,看她叫芝麻酱凉面、甜酸鸡肉,吃得乐滋滋的样子,我才明白,你得让她吃她所知道的中国菜,别让她吃道地的中国菜 —— 她没有那个经验和训练,给她道地的中国菜会吓着她。 ”
见赵玉敏要说话,周强忙抢着说: “ 再给你说个故事。你见过化学系的那个黑人教授,伊曼努,非洲尼日利亚来的。他和太太有一次请客,请了几位住在附近的尼日利亚朋友,也叫了几位本校的教授,我也去了。他们热情好客,坦然以自己家乡的好菜款待客人。我和其他几位教授取了食物,在沙发上坐下,才发现其中一道菜很恐怖 —— 那是一串鸡肫,足有五六个,蘸了番茄酱在烤箱里烤出来的,因为没有放作料,咬一口便觉得腥味扑鼻,不愿再试第二口。那些尼日利亚客人吃得很高兴,但我看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吃掉一块鸡肫。但是已经拿了放在盘子里,只好就留在那里不动它了,着实尴尬。不久白人客人便纷纷告辞退席,我非白非黑,不想早走也不愿久留,又稍坐了一会儿,也起身走了。那是我见过的一场最特殊的聚餐,食物不对,自然便有一种合不到一起的气氛。你想,如果你以生蒜粒来做茄泥,也许就有客人不喜欢,嫌吃了嘴里有味。转头一看,另一道凉菜是红油肚丝,也吃不下去 —— 很多老美是不吃内脏的。上主菜,又是一道清蒸全鱼,带皮带刺,这不是为难人家吗?吃得别扭了,又觉出彼此文化不同,合不到一起,这岂不是没趣? ”
赵玉敏这才插上话: “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年年月月做那么几个同样的菜招待客人了?那多没劲呀! ”
周强笑道: “ 招待客人嘛,还是这样比较稳妥。你的高超厨艺,千变万化的能耐,我来慢慢品尝欣赏,不就行了吗? ”
赵玉敏嗔道: “ 美得你!我还没工夫伺候呢! ” 心下却又喜又苍凉,喜的是有周强做伴,却又怆然有感,体会出海外请客吃饭热闹喜乐声中的寂寞无奈。